诗,一种自我拯救术 徐敬亚 诗人帮不了别人,只能救自己。 2007年底,我陪王小妮在广州参加“华语传媒文学周”启动。 有一个中年男人把我叫到一个角落,表情真诚。他深情回忆:八十年代,朦胧诗拯救了我,提升了我……话题一转,他目光炯炯地问:但是,现在的诗已不能给我任何力量与激情……说实话,诗不再被我尊敬……为什么? 我知道他说的都是实的话、实的感觉。对这样的人,要以实对实。 但我只有苦笑。我说:“对了。你要的力量和激情,诗人们都不多。我们帮不了别人,我们只能救自己。” 就是在那次与谢有顺、于坚、李亚伟、雷平阳、王小妮等参加的《对话会》上,我谈到了“现代诗,已经变成了一种拯救术”。 回到海南后,我感到这个问题不小。想写一篇文章。只开了个头,就觉得路子不对。 写什么文章呀,随便说话多好啊。 拯救者靠谁去拯救? 中文网页里,有一个“拯救网”。 并不是深山问苦式的绳索意义上的拯救,而是对现代灵魂各种困惑的服务与咨询。 那里似乎弥漫着一种忧伤的气息。不幸的人们与忧郁病患者在那里集散,并寻求着帮助——有心理学专家:心理咨询、心理治疗、心理测试、心理拯救、变态心理……有病理学家:压力测试、抑郁分析、抑郁诊断、情绪调节……有社会学专家:情感辅导、情感分析、情感诊断、情感拯救、恋爱咨询、性心理……有婚姻专家:婚姻分析、婚姻诊断、婚姻拯救……有青春期与更年期的专家…… 我之所以抄录了这么多的词,只是因为这些词语传达了一种恐怖感。它向人们展示了一个巨大的“拯救事件”正在每时每刻地进行着——需要拯救的范畴,几乎涵盖了全部人生:心理拯救、情感拯救、婚姻拯救、青春期与老年期拯救…… 这,其实是现代人日常生活一个普通的交易场所。一切似乎都很正常,但真实而疼痛的病变正在大批量发生——在正常的背后,忙忙碌碌的现代人惊厥不安的病态表情,正是这一商业交易的根本内因。 拯救网上还说:参与拯救的,还有营销策划专家。他们将为人们提供分析市场现状,调整内部管理,策划长远规划……云云。 写过《拯救与逍遥》一书的刘小枫,一定会说,这哪里是“拯救”,简直“逍遥”了。 那么,操刀治病的逍遥者与拯救者们的内心呢,谁为他们做压力测试?谁又能拯救他们的心理、情感、婚姻? 每天忙碌救人的人,一生腰缠累累的人。他们不是很幸福吗? 很累的幸福,就是不幸福。 按照猪狗们的标准,我们现在已经非常幸福——使用猪狗之词之前,我要删掉它的贬意,因为我自己也在其中。好多年前,这种幸福的感觉经常发生,想想祖辈们的日子,常常幸福得想飞回从前,告诉给去世的亲人。 我们的猪圈,不仅宽大坚固,而且装点堂皇。我们的饲料,不但充足丰富,甚至厌腻扔剩……一个普普通通的动物,一天天一年年往圈里搬运各类莫名窃得的财物,把每个角落都堆得满满。难怪一个人曾痛心疾首地对我说:想想我们童年少年的梦想……徐啊,我现在真的是实现了一个成语——“超越梦想”啦! 我当时无语。我在心里说:请把这些心满意足的感觉,交还给猪狗吧。 我们痛苦。我们莫名的痛苦深深埋在心底。无法说明,无法写出。 我们忙碌。我们史无前例地忙碌——每个人都永远随身携带着一部酷似特务一样的报话机。从太阳升起到落山,我们每个人都要从那台机器里接收10次以上发自不同方向的指令。每天疲惫睡去之前,我们要进入一个指定的电箱,以另一种方式接受必须完成的命令。除此之外,我们每天不得不遵循无数的潜令,不停地走,不断地说,坐完了这车,更换那车……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们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在天空上飞来飞去……在一年年一月月一天天的未来时间表上,我们早已被自己预先出卖……我们还是一个自由的动物吗。 活着,真累! 真累——就是不幸福。真累——就得了病。真累——就需要拯救。 上帝冷酷地说:NO! 看起来,有病的,不光是诗人,而是全体的人民。 这是一种违反常规的巨大病变:病人,并非由于肉体功能的残缺,而恰恰相反——这种“病”,以红光满面为外部病态,以精神极度亢奋为内在病灶,患者常常登高而呼,信誓旦旦,每天像狼一样飞奔、觅食、捕猎。它无法停下来。它的双腿,甚至已经丧失了“停止”的功能……而疯狂一旦中断,此病立发,一个无比巨大的黑洞,随时吞没那一颗早已空旷惊恐的心。 现代人,都得了现代病。这病,正是所谓的“通病”。 所有的人都被自己劫持。所有的人都坐上了一列不断加速的呼啸列车。 于是,此种疾病与救助,呈现出一种怪诞的双面性——病人与医生已经互相混洧。需要拯救的,是包括拯救者在内的全部现代人五味杂陈的内心。 谁来拯救民众的全体。 上帝,以神的姿态,代表着终极意义的拯救者义务。 然而一般人并不知道,这个拯救者开出的条件清单却异常苛刻。正如一所医院,一所具有最高权威却制定了最古怪规则的医院:它要求进入这所医院的每一位患者,必须具备自我治疗的全部功能。换句话说,一位医生要求所有患者必须首先是一位医生!——圣经《出埃及记》中有一句可怕而绝情的话:“上帝只救自救之人。” 是自杀,还是它杀。 是它救,还是自救? 诗是什么。它在哪里。 在王小妮和严力看来,诗是这样。 王小妮说:“诗,就是我的老鼠洞。”她在诗中写过:“除了人/我什么都想冒充。”(《一块布的背叛》) 严力说:“我已经从诗那里得到了安宁,我怎么能还妄想通过诗得到任何功利。”严力在诗中写过:“这样的安排/我只能说声谢谢。”(《谢谢》 在这两位诗人那儿——诗,成为自我救赎的惟一方式。因而,与此同时,诗也就是失去了对它人的意义。没有力量,没有激情,没有教育,没有一切……一根从自己头颅深处垂下来的绳索,抓住它,延伸它,摇荡它……抚摸着灵魂最高最深的尽头…… 两段随手引来的话和零星的诗,不能证明更多的道理。我也并不认为上述说法,就是诗歌最终极的、全面的解释。但至少它是某一类诗人的自我确认。 至少我相信:这样的诗人,心里是松弛的。 至少我认为:这样写出来的诗,是干净的。 通过诗得到人间世俗名利的时代,已经过去。 在这个年代,认真写诗的,就是自救。 我们已经活到了连幸福都累的年代,诗怎么能不变化。 油腻腻的资本,软绵绵的和平——像刺在每个人屁股上的两只输液针头。 发疯一样地聚敛财富,放纵欲望地享受生活,处心积虑地争夺眼球——这三个恶鬼,抽干了我们全部的闲暇时光,没日没夜地追逐我们的肉体与精神。谁逃得过? 灵魂安在。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珍惜今天的每一首诗。那些挺不容易用心想出来的句子,由于挤占了肮脏交易和无耻争夺的时光而变得高贵。在世俗者一律这样想的时候,他们偏偏那样想!在灵魂的呼吸如此稀薄的年代,他们在红尘泥淖中睁开另一只困惑的眼睛,从而发出一缕缕温暖的自我救赎之光。 已经有好多年了,当被问到“什么是诗”的时候,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断点头? 是什么使一个苛毒的批评家,变得如此放纵与宽容,甚至平庸与无聊? 我越所尊敬的,不是文化,越来越是生命。 诗,是一种命,不是文化。 站在断崖边,命悬一线的感觉,是生命内部发出的真实颤抖,还是某一部巨著中大师提醐灌顶般的启示? 在疯狂加速的过山车上,万物旋转中的迷惘与晕眩,是惊恐尿湿的内裤,还是一篇巨匠的观念杰作? 文化——常常充当某种无耻时尚与恶性精神传染病的文化!什么时候变成了超越个体存在的圣经……复制的衍生产品,窃取了原创的专利,卖出了古董般的天价……儿子苍老于父亲……胎儿包藏了胎盘……传单大过印刷机!不是吗。 我不想进行严密的论证。论证本身就是一种狡辩文化。而严密,恰恰就是某一条排除无数美妙可能的、把人往死里推导的单行线。 我也不想否定文化。正如西方人总是道貌岸然地说:他是一位“伟大”的球员!那是一场“伟大”的比赛!云云。就让它伟大着吧。 诗,是一种特殊的命。一种苦命。一种自救不及的命。 如果你说,命也是文化!苦更是文化!那我只有沉默——如果一个词,一种事,大到了无所不包的地步,它就非常非常可疑。 文明史、文学史、诗歌史……到底是谁的史?诗,归根到底不是为了文学史而写的。哪位诗人整天煞有介事地认定他将如何载入史册,而终于写出了与原来设计图纸得失相当的诗,从而获得了投入与产出的最大值——他不是李嘉诚,就是比尔盖茨。 这是一个完全可以满足有志者任何野心的疯狂世界。成功的先例比比皆是。这正如历史书上明晃晃地写着,据说我们每个人都要依靠伟大的人物拯救。 坦率地说,我愿意把诗,这种伟大的东西,进行最彻底的稀释。每个人的生里、命里,都包含着诗。所有的人,都可能成为诗人。 不论是分行的,还是不分行的。甚至没写出来的,没说出来的。只要含着与世俗文明相悖的因素,让我说它们是诗,我几乎都可以默许。 但是,让我承认美女,打死也不点头。 在重新定位我的诗歌观念的时候,我其实一点也不放纵。在摆出了一副宽容长者翩翩风度之际,在我的内心里,一直紧绷着另一副严厉的表情。 比喻地说,上述文字中对于诗的确认,我们可以认做是讨论一个宽得没边儿的话题。比如:探讨具备什么条件,才可以被称为“女人”。 OK,只要具备了某某条件,她们当然都是理所当然的“女人”。 但是,我并没有说所有的女人都是动人心魄的“美女”! 诗,人人可写。万物有诗。 然而好诗——那原本是患者因自救而行的神秘巫术,高明地击中了更多患者的穴位——套用一句话:越是自己的,越是别人的。越是自救的,越是普世的! 好诗,高贵!稀有! 我不想在这里细说我的“美女”标准。我的理性对于这标准并无权宣判。谁彻底击中了我,我生命深处的“内存”就会在她的美丽下臣服。 否则,打死我也不点头。 2008-03-24 深圳 责任编辑:牧 野 | 审核:原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