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洲：汝州纪行

 作者：黄亚洲

走进汝州，这座有麦香的诗歌之城

这是一定的，汝州

不仅盛产小麦、玉米、红薯、大豆，还盛产诗歌

为此，李白、杜甫、白居易都可站出来作证，他们

于这块沃土都有收成

镰刀没有割伤他们的手指，但他们，确实

都流出了心血，句子的口感都很好

更早些，孔夫子编《诗经》之时

也把这里的民歌《汝坟》收了进去

他听见了汝地女子鼓励丈夫保家卫国的响声

他认为这些泣音，有春风的棱角

这是一定的，现在

汝州的领导如此努力促成中国诗歌学会下文

批准汝州为“中国诗歌之城”

与乾隆五年那位姓宋的知州，忽然下令汝州创设“诗宗祠”

是同一个道理

在即将复原的“诗宗祠”里

我要参拜唐代的刘希夷、金代的宗端修、明代的张维新

还有清代的吴治汇与任枫

他们都是汝州人，他们播种与收获汝州的诗歌

他们的谷仓每秋都黄澄澄的，汝州金光闪烁

今天我来诗歌之城，车窗外却春雪弥漫

但我知道，所有的新诗歌，都已经在土壤里

等待抽芽，既然白纸

此刻，这么整齐地在汝州铺下

同车的汝州朋友对我说，你今天这一首也算抽芽了

秋后，再细细碾磨

口感不会差

参观汝州青瓷博物馆

都说家财万贯不如汝瓷一件，本来不信

观了这里的九个展厅，终于跌足赞叹：

诚如斯言！

我这一句轻声的惊呼，掉入了

一只豆青釉深腹大碗

这只大碗在柔和的灯光下

盛着汝州和北宋

还没盛满的部分，是海洋，是天空

上述所有这些概念，色泽统一

至于说到

绿釉凤首壶、酱釉斗笠盏、白釉外刻莲瓣纹碗

它们的色泽，则引入了彩虹，也引入了各兄弟窑口

这一刻，大半个中国掀开了土地

犹如一个个珠蚌掀开壳子，都见珍珠闪光

最后，我在碎瓷片的展柜前

久久不肯离去

这些出土的破碎的中国，边缘上流着火焰与血

这是晚唐、北宋，南宋、明末

这些残损的虹霓

都带有血刃

中国人的血在结痂的时候

就是釉

汝州，中原军政大学旧址

陈毅、刘伯承、邓子恢先后跨入文庙，在这里作报告

他们挎着手枪，绕过孔庙前的松柏

在他们登上讲台的时候，孔夫子

坐到了台下

文庙的柱子和墙都是红色的

这与刚刚插下的旗帜相同，其实

目标也是同一个，为了

民族的健康

招收的首期学员，有豫西各县青年师生千人

编为三个大队

比起当年孔夫子杏坛讲学，这规模就大多了

再说，还设了四个女生班

这也很使孔夫子诧异，所以

他及时把讲台让给了陈毅、刘伯承和邓子恢

学员们边学习，边分配，不间断地走向

中原各野战部队

这当然叫刘伯承与邓小平高兴

在中国大地艰难地改变颜色之时

汝州文庙，也贡献了自己鲜亮的一抹

今天的孔夫子，依旧没有说话

他坐在正殿里，只把前殿指给我看，说那里

有个军政大学旧址的展览

于是我就在前殿的墙上拍了一批照片

陈毅挥手，慷慨激昂

刘伯承也是，邓子恢也是

涧山口水库

春天派出这么多的桃花和柳枝环绕湖水

只是为了让那些沉默的钓鱼客

有画面与诗歌的感觉吗？

汝州的备用水源地如此富有诗意

只是为了暗示，这里曾是

汉代皇室特辟的游园之地吗？

浩渺的水波一直在低低絮语，是在说大禹的故事吗

是说大禹劈开龙门山，引走伊河之后

这里就成了沼泽，水鸟衔着桃花纷纷来养儿育女吗？

我路过此地，之所以久久驻留，是在

等待钓鱼客的馈赠，或者是

寻找一种汉家皇室成员的隐逸感觉吗？

汝河沙滩公园

有了这片沙子，汝州的孩子们可就玩疯了

沙滩追逐、垒房子、挖洞穴

沙子粘在头发与眉毛上

公园的建造者特地从海南岛购买了细沙

浅黄色、淡褐色，对于汝州而言

这就是一片片闪光的金子

孩子们真的玩疯了

汝河上的水鸟窜来窜去也玩疯了

这些水鸟，刚刚飞离汝河

翅膀一拍，就到了海南

公园不收门票，市区的孩子坐上公交车

二十分钟就可抵达海南

然后，就可以在中国的天涯海角打滚与追逐

然后，凑着汝河，洗净沾满沙子的头发

汝河的孩子与汝河的水鸟都玩疯了，你想想

童年里有黄金，这该是一件

多么值得

可贺的事情

风穴寺

佛祖端坐大殿，一见我，就伸出这么多手指

我一一读过去

竟然是一系列的朝代：

东汉、北魏、唐、宋、金、元、明、清

佛祖说的是房屋，有140余间，均为

东汉、北魏、唐、宋、金、元、明、清所建

忽悟，这种“城头变幻大王旗”的“七世同堂”

其实，就是一句佛经

佛祖对我伸出这么多的手指

其实，说的就是一个道理

其实就是风

风从佛穴吹出，一时

我的头发和心，都乱了

我一步步走过唐代七祖塔、宋代悬钟阁

再走过金代中佛殿

我的心乱了

我知道我所信奉的许多东西

在一场大风中，其实都不算什么东西

佛祖不停地摆动手指，指缝间

风不停地吹出

所有寂灭的东西，都以建筑的形式

在这里矗立，其实，这就是

人世的标本

这就是佛祖的手指，就是风

汝州怪坡

递我一辆自行车，请我上坡

说你不用踩，“自己就滑下去了”

我不敢骑，很久没骑车了

但我相信这个道理，相信上坡其实就是下坡

迎面春风呼呼，花叶上下翻飞

我可是真信，上与下

其实，就是同一个字

右侧那条平行的道路，与左侧那堵平行的围墙

都加重了对怪坡的错觉

但我明白，怪坡的本质，就是在证实上下同义

花叶上下翻飞，怪坡纹丝不动

四辆自行车来回滑行

朋友们发出啧啧的惊叹声

但我明白，怪坡的本质，就是在证实上下同义

轮胎无声，一遍遍转动着

所有的

人生观与价值观

拜谒初唐诗人刘希夷墓

墓前一树一树那么多的红梅，不应该是

你咳出的血

那样就太伤身体了

但若你知道，就是你亲舅舅害的你，那就该

咳出这么多的悲愤，你三十还不到啊

我帮你一起咳

我在一树树的红梅树下穿行

读着你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这么好的句子，你确实不能答应舅舅宋之问的盗用

但他，竟会恼羞成怒，遣人砸死你

仅仅，只为一句诗

仅仅，只为一句像梅花一样漂亮的诗

花就变成了血

文人就变成了政治

韵律就变成了运动

仅仅就为这一句啊，我帮你咳

我帮你咳！

我在红梅树下咳得痛哭失声

岁岁年年人不同

说起来，还都是诗人啊

宋之问这个该死的，还写过“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如此的佳句啊！

在汝泉康养中心泡温泉

诗歌简单、明快、热烈

诗歌不需要太多心机，抗拒与阴谋挂钩

今夜诗人们入住温泉中心，却一个个

有点犯怵

中国最有心机的一个女人，曾在这里泡过

此女名唤武则天

这水，孵化过权谋啊

史载公元700年正月，武则天“如汝州温汤”并建行宫

她不仅泡一次，她是爱上了这水啊

这水，能孵化出许多毛茸茸的东西啊

她泡过的水，此刻，正漫过我的颈部

我旋转笼头，小心控制着

唐朝宫廷争斗的温度

武则天浸泡于温汤之时，已过七旬

我不知道她身边是哪位男宠伺候

估计，她也不明白温汤里有几种微量元素

只知道那一刻泡得酥软

江山失了筋骨

大唐的旧臣被她搓污垢一样统统搓尽

我来汝州是出于对诗歌的热爱

现在一腔诗情却被武则天掐在颈部

我甚至感觉，浑身皮肤都有了女性的弹性

偶尔出口的几行诗，也有了

热腾腾的杀气

不要怪罪到水，汝州温泉的汤色其实是极好的

微量元素五十四种，居世界第二

只是，历史有些滑腻

有些内心阴鸷的东西，渐渐升浮到了表面

有些忠厚的东西，比如老茧

被搓揉光了

汝州凉皮

为什么这凉皮传到汝地，就像附了灵魂一样

皮子格外的筋道，酸辣也尤为爽口

鲜香得嘴唇、舌头、牙齿一齐哗哗响

碗不见底就刹不住

尽管，它并非原产，是从关中地区传来的

为什么我到了汝州，就要先点一碗凉皮吃

吃它的黄豆芽、吃它的黄瓜丝

吃它的面筋块、荆芥叶、芹菜梗

舔它的红得馋人的辣子油

当然最下口的，还是凉皮，那种劲道，那种糯

叫我知道汝州山河的爽快、汝州老乡的韧劲

为什么我吃完凉粉抹抹嘴巴之后，还要

写下这首小诗

那是因为要来汝州的朋友很多，我要对得起他们

我很愿意他们，从

优质梗米、黄瓜丝、荆芥叶、辣子油起步，感受

一片土地最朴素的情谊

为什么我现在要喋喋不休地说凉皮

是因为我第二天还想吃

是因为我以后，还得多次来汝州

全中国皆有的黄瓜丝、黄豆芽、面筋块、辣子油

就汝州特别，一咬下去

就是汝州

历史、地理、现实、希望，稀里哗啦一起响

一碗凉皮，半个中国

   作者简介：黄亚洲，作家，诗人，编剧。曾任第八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六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共十六大代表、浙江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兼主席。现为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会长、《诗刊》编委。出版小说、诗集、散文集等文学专著40余部。作品曾获国家图书奖、鲁迅文学奖、金鸡奖、金鹰奖、华表奖、飞天奖、百合奖、夏衍剧本奖、屈原诗歌奖、李白诗歌奖。各类作品六次获国际奖。长篇小说《日出东方》列入新中国建国70周年70部长篇小说。各类代表作有：诗集《狂风》《行吟长征路》《我在孔子故里歌唱》。长篇小说《雷锋》《红船》。电影《开天辟地》《落河镇的兄弟》《邓小平1928》。电视连续剧《张治中》《上海沧桑》《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中流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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