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静一 | 风景与空间 ——杨克的诗歌“突围”

2023-8-19 14:28| 发布者: zhwyw| 查看: 60615| 评论: 0|原作者: 马静一|来自: 《诗潮》第七期

风景与空间
——杨克的诗歌“突围”
马静一


        汉语新诗的生长多坎壈,在它“道阻且长”的发展过程中,每逢意图确立自身合法性地位的时候,至少都要面对三个传统的“围剿”。首先是源远流长的古典诗歌传统。经过两千多年的发展,古典诗歌从创作到评价,体系完整,资源丰硕,即使伴随着些许“迟暮”之感,也很容易借助儒家思想根深蒂固的“孝悌”观念来将“迟暮”转喻为“可敬”。接着是别开生面的西方现代诗歌传统。自诞生之初,汉语新诗便与白话文运动裹挟在一起,所以它内在呼吁着语言形式与思想内容的变革。而彼时西方现代诗歌新奇的音步音韵与价值主张,便自然进入了民国诗人的视野,就此为汉语新诗注入现代性的基因。最后是百年来汉语新诗形成的自身传统。诗歌创作是历时性的行为,它艰难探索的轨迹,好坏不论,都无可避免地会被时间凝聚成一套自身的传统,尤其是在这种轨迹当中饱含着对现代性的追求时。正如当代诗人臧棣曾敏锐地指出:“新诗对现代性的追求,这一宏大的现象本身已自足地构成一种新的诗歌传统的历史。”
        以上三个传统之间,彼此的特性大于共性,却一致对当代新诗形成了相当程度的压迫,在对当代新诗合法性地位的反复诘问中,围剿新诗生发成熟的多样性。毫无疑问,新诗也会在与这三者的“耳鬓厮磨”中,饮一点它们的精血,悄然壮大自身,以谋身份突围。在各家突围的种种尝试里,诗人杨克的方式机杼自出,可呈一观。
        柄谷行人借助讨论写实主义,提出过一个精彩的洞见:“写实主义并非仅仅描写风景,还要时时创造风景,要使此前作为事实存在着的但谁也没有看到的风景得以存在。”柄谷行人是在说,“风景”作为文学描写的客体,并不先在于写作行为这个主体,甚至于在现代文学当中,“风景”实际上是一个被创造出来的概念。这一“风景的发现”为新诗也带来一些启迪。前文所述的三种传统,实际上是经由当下的文学评价体系重新整理与诠释的,在其中并不具备历史普遍性。正如学者冷霜所指出的那样:“作为‘风景’的传统,既不先于现代,也不高于现代,而是内在于现代性之中。”与之相对应,写作者的书写机制同样含有一种“倒置”,即写作者的自我并不先在于写作行为,而是通过写作才创造了那个所谓的自我,也即柄谷氏所言之“内在的人”(inner man)。在这一思路的延长线上,可以说汉语新诗的身份“突围”,首先需要诗人有一双“洞穿风景之眼”。
        杨克很可能英雄所见略同般触碰到了柄谷氏曾触及的问题。阅读他的诗集《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不难注意到贯穿其中的一个主要意象,正是“风景”。有趣的是,诗集中“风景”的能指经常处于浮动状态,并不指向光风霁月的具体物事,而是如米切尔(W. J. T. Mitchell)所言的那样“作为一个形象、形式或者叙述行为出现的背景,风景发挥了环境、场景或视野的被动作用。”且看《谁告诉我石峁的邮编》中的一节:

        文明的前夜,她在石峁
        遗址那时还不是遗址
        从内瓮城寄到外瓮城,可有猿声
        穿过古地图,所有的字皆僻字
        仿佛密码,她读不懂不要紧
        就像我此刻读不懂彩绘几何纹

        石峁只是“抒情我”移动时的一个背景,用以勾连视野的转化,它发挥的是一种空间作用,令“抒情我”后退、抽身,进而从构成风景的参与者转变为一个观察者。在这个更“安全”的视角下,获得一段审美的距离,“抒情我”才能抵抗“风景”自身传递出的道德请求与情感呼吁。诗作中的对话性也正是源自于这种对“风景”的处理方式,“抒情我”可以自由发问“可有猿声?”,也可以坦坦荡荡地承认“僻字”“读不懂彩绘几何纹”,只因看这片“风景”是在看观看本身而已,是在借助空间,完成一种对意识的感悟。藉此,“抒情我”获取到历史的“诠释权”,令石峁这个史前文明遗址,在语言构筑的空间里翻滚起伏,经受着现代意志的审视与检验。在这个意义上,古典诗歌传统、西方现代诗歌传统、百年新诗传统,并非与当代汉语新诗对立,而是作为一种“风景”不断经历着当下诗人的诠释。
        诗集《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中收录了一系列复现、致敬经典的篇目,透过其中新释、重构“风景”的线索轨迹,诗人纵深的历史追求得以浮现。《新水调歌头》证实了这种追求。在这首诗中,诗人不再满足于苏轼的经典形象,他在文学史的反复题写中,察觉到东坡先生光辉面容下的某种疲态,一场诗意的翻新正在蓄势:

        乌台诗案与再放夜郎何等相似
        从天宝到绍圣,从化州到儋州
        子由,只有你家的拖罗饼
        助我送酒且佯狂半夜
        谪仙人的樽中月影,和我手中月轮
        何等相似,仿佛一口就咬缺半个大宋
        当我嚼到第二口时,我把辗转入喉的李诗
        念成苏词,还是相同的方言

        在这里,李白与苏轼的身影有了惊人的重叠。相隔三百多年的月光洒落,映出的是同一张诗人的脸庞,神秘的氛围已筑下,诱人的待阐释性从诗句中生发。到了诗作的最后一节,诗人终于揭开谜底:

        来来请坐,罗江边上
        我要与你共饮
        在这历史上月亮最耀眼的一夜
        这千古一聚,
        摆上拖罗饼,闲话江和村
        唐诗与宋词都在此失踪
        就像再长的江河终要入海

        可以看到,传统经典如唐诗宋词的既有意义,在这一节中被取消了,“就像再长的江河终要入海”。而“抒情我”要与李白苏轼共饮,不是诗人自比先贤,反倒是经由历史诠释者的身份,重新激活、点亮了传统,赋予、开掘出经典的新意。如同斯图尔特·霍尔的论断:“通过我们对事物的使用,通过我们就它们所说、所想和所感受的,即通过我们表征它们的方法,我们才给予它们一个意义。”如何组织、叙述传统,既关涉新诗开辟道路的内在要求,又牵连传统重焕活力的外在机理。以此观之,杨克维系了中国现代诗歌资源的鲜活与丰富。纷繁多彩却又转瞬即逝的当下生活重塑了“传统—现代”关系,杨克的诗句敏锐捕捉到其中的“变与不变”,击穿词语故步自封的趋势,代之以立体饱满的当下释义,为传统的意义循环扩充空间,同时也令新诗的现代性尊严得以坦荡地伫立在中国诗歌的园地上。
        “风景”之于杨克的诗作,乃至于整个汉语新诗是如此重要,不仅因为上述“风景的发现”可以取消新诗与三个传统间的紧张对立,同时也因为,风景时常可以转喻为“空间”。而“空间”,正如福柯所指出的那样,跟“语言”息息相关:“正是在空间中,语言传送自身,正是在空间中,语言的存在自身‘隐喻化’着。福柯的观察揭示了语言不仅仅是一种叙事,更是通过裂隙、距离、中介、散布、断裂和差异等一系列语言本身的盲点所形成的具有厚度的存在空间。当然,对此更精炼的概括或许是维特根斯坦的那句名言——我的语言的界限意味着我的世界的界限。
        风景、空间以及语言时常痴缠在一起,杨克或许也是在察觉到三者间的暧昧关系后,才对生活的本来面目予以了强烈的关注。这便形成诗集中另一组风格醒目的诗作,即《天河城广场》《听见花开》《花城广场》《北方田野》《光影编码的摄影哲学》……等一系列书写日常生活的诗作。生活细节为诗句激荡而起,个人命运迸发出深沉而冷静的思想锋芒。比如广场不再呼唤演讲,而是“进入广场的都是些慵散平和的人/没多大出息的人,像我一样/生活惬意或囊肿羞涩”(《天河城广场》)有着选择生活方式的余裕;亦或者干脆布满“刷屏吧,在线,或在场”(《花城广场》)的欢唱。还未饱尝生活之厚、之甜,何必急于滑向虚无之轻、之痛?这一组对照本身就蕴藏着诗人的答案。又如镜头也不再对准具体的事物:“时空穿越指缝、记忆、掠影/生产 流通 消费在演出”(《光影编码的摄影哲学》),而是在拍摄中警觉着流水线化的现代生活方式。可以说,杨克的诗意的确呈现一种向外蔓延的姿态,以轻盈而自足的语言面目,勾连起散落的空间坐标,自此放诗句在这新辟出的阔朗空间里,信马由缰,驰骋如意。
        自八十年代开始发表诗作以来,杨克未曾停止过对当代汉语新诗的探索。在《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这样的新诗名篇中,祖国风景自然而然地化入诗句,以石榴喻祖国这样经典的诗歌隐喻亦是深受读者喜爱。而阅读《死亡短讯》《地球 苹果的两半》《为什么水裹着火》这些近作,淬炼语言纯度的行迹又指向诗人的另一种诗路探寻:在干净的诗歌之思中映射生命的深度与限度,能出能入,文采风流。基于这些理解,我想的确应当承认,杰出的当代诗人或许不多,但杨克可算其中一个。而优秀汉语新诗如杨克诗作,凭借对语言的敏感以及审美现代性的追逐,不断展现出自我突围的可能与风貌,这也正是诗歌“昔在、今在、永在”的魅力。

        原刊于《诗潮》第七期

来源:《诗潮》 | 选稿编辑: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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