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加里·斯奈德《松树的树冠》到雷默“新禅诗”的现代禅意之问 ...

2025-10-20 03:36| 发布者: zhwyw| 查看: 6746| 评论: 0|原作者: 杨凤英|来自: 中华文艺网

从加里·斯奈德《松树的树冠》到雷默“新禅诗”的现代禅意之问


杨凤英(指导老师,乔琦)

 

编者按:

2024年,西安外国语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乔琦教授指导其研究生杨凤英撰写了硕士学位论文《加里·斯奈德禅诗在中国的接受研究》(已收录万方数据服务平台),论文摘要如下:

 

美国当代诗人加里·斯奈德的禅诗深受中国古典诗歌的影响,与中国文化有着密切关联,为中国读者所熟知。本论文主要就斯奈德禅诗在中国的接受情况加以分析,具体从斯奈德禅诗在中国的接受渊源、中国诗歌界对斯奈德禅诗的接受、中国评论界对斯奈德禅诗的接受等三个维度展开论述。

第一章从中国文化、文学与斯奈德禅诗创作之间的关系出发,探究斯奈德禅诗在中国被接受的渊源。首先是中国山水画对斯奈德禅诗创作中“有”与“无”灵感的启发,包括画中人与自然的浑融境界对斯奈德的吸引,行旅图的可行旅性与斯奈德实践经验的联系,卷轴一横一点的形式对斯奈德诗集《山河无尽》诗学结构的影响等。其次,道家思想对斯奈德极具吸引力,诗人对“道”的理解,对“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道法自然”“大道至简””等观念的认同,都化用到了诗歌创作中。儒家的“入世”思想也影响着斯奈德的实践与创作。再次,斯奈德翻译寒山诗并受到其诗歌风格的影响同时结合英美自由体创作了具有斯奈德个人化诗风特色的“砌石体”。

第二章主要论述中国诗人对斯奈德禅诗的多维度接受。通过阐释中国不同诗歌流派、不同诗人与斯奈德及其禅诗的交流与碰撞,呈现彼此不同的审美视角。“第三代诗人”中王家新向斯奈德学习对“根”感的把握,包括词根、诗歌之根、事物之根、世界之根、生命之根。萧开愚通过对斯奈德借鉴中国古诗的创作实践的反思,在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外来文化之间寻觅诗歌“自我”与文化“自我”。西川在对斯奈德禅诗的创造性翻译中加入了自己“新古典主义”的特色,以及“叙事性”特征。“现代禅诗派”的雷默关于现代禅意的发问与启发也是来自斯奈德,进而对文化、农事、生命的传承加以思考。何三坡的归隐自然与斯奈德的生态自然各有异同,前者富有童趣,是陶渊明式的归隐自然,人类寻求着自然的庇护;后者虽借鉴过陶诗,但更强调万物平等,其自然观受到西方深层生态学的影响。

第三章分别从三个层面分析斯奈德禅诗在中国评论界的接受特征。2006 年以来斯奈德研究呈上升趋势,在 2008-2017 年十年间一直保持较高热度。斯奈德禅诗中的生态意识特征与我国社会对生态、生态学研究的热切关注相契合,评论界出现了斯奈德禅诗研究的“生态热”。此外,评论界对斯奈德禅诗的误读,主要集中于斯奈德禅诗《松树冠》的禅诗意境,斯奈德禅诗的视野范围等。基于斯奈德禅诗不同程度地借鉴中国文化、中国古诗,斯奈德以及中国评论界共同作为中国古诗与斯奈德禅诗的读者有着各自不同的理解与实践,也因而出现不可避免的误读。

中国传统文化对斯奈德禅诗创作产生影响后,斯奈德及其禅诗又进一步影响着中国现代社会的诗人、评论家们。这一文化、诗学之旅由于两种不同文化间的交流促成了阐释的丰富性。从斯奈德禅诗在中国的接受过程可以看到诗歌界对新诗发展方向的多面探索,新诗正尝试走出自己的“模子”,这也正是斯奈德禅诗在中国接受的积极意义。

 


本文节选自《加里·斯奈德禅诗在中国的接受研究》第二章。 

 

“新禅诗”创始人雷默在现代禅诗的创作过程中深受斯奈德《松树的树冠》影响,尤其那句“我们知道什么”具有禅意之问的启发。继而,在模仿前人与自我摸索之间,找到了禅意生活的答案。

“现代禅诗派”成立之前,雷默在 80 年代末就已经有了创作“新禅诗”的想法,经过与南京大学的张子清商讨,于 1991 年正式提出“新禅诗”的概念。“雷默在其诗集《新禅诗:东壁打西壁(1996-2006)》(2007))中明确了‘新禅诗’的写作倾向。”[1]其禅诗观的论述,主要集中在《体验:生命的禅和诗》和《语言:禅和诗的障碍》两篇文章中。雷默 2007 年首次出版诗集《新禅诗:东壁打西壁》,其中“东壁打西壁”就是来自寒山诗:


 寒山有一宅,宅中无阑隔。

六门左右通,堂中见天碧。

房房虚索索,东壁打西壁。

……[2]

 

这首诗也被斯奈德翻译并选入《砌石与寒山诗》中;主要传达的是寒山以天地自然为房屋,在其中吃住生活,反倒自在;而世人广置田宅,是在累积罪恶,人人都应该反思自我。由此,可以看出雷默与斯奈德之间的默契:二人对寒山诗内涵的现代阐释仍是歌颂自然,抨击现代社会无休止的物欲。

 

雷默八十年代末开始创作,早期的诗歌“主要受西方哲学、象征主义和20世纪30年代在中国产生的现代派及70年代末出现的朦胧诗派的影响。初入诗坛,就在诗歌的道路上遇到了古老的禅和美国的现代禅诗,开始探索新禅诗写作”[3]

 

雷默认为斯奈德的诗“自然平静”,赞同斯奈德以诗歌创作对抗时代失衡的观点。关于禅学的精髓,他也有自己的看法:“只在于对日常生活和一般事物获取一种新的观点,在发现和创造中捕捉流动的生命之光”[4]。雷默并不排斥日常事物与禅诗意象的雷同或者模仿、互文,而是更加强调在此基础上的新意以及对生命的思考。与斯奈德的《斧柄集》第一首即为《斧柄》类似,雷默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新禅诗:东壁打西壁》第一辑命名为“松树的秘密”,其中的第一首诗就是《松树的秘密》。诗集首篇《松树的秘密》与邻近末尾的《致加里·斯奈德》是仿斯奈德《松树的树冠》,较为显著地通过互文向这位美国现代禅诗诗人致敬。其 1995 年创作的《松树的秘密》如下:

 

        一小块儿空地上

        风,吹拂着

        松树的叶子

        没有落下

        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好像私语

        又好像一只松鼠

        嚼着坚硬的果子

        黄昏降临

        我能听见什么 [5]

 

这首诗具有被称为新禅诗重要成果的“四行新绝句体”特征;结合现代自由体,每四行为一节,形式较为自由。明明已“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又问“我能听见什么”是在向斯奈德《松树的树冠》发起禅意之问:

 

        靴子的吱嘎声。

        兔子的足迹,鹿的足迹,

        我们又知道什么。 [6]

 

斯奈德自称该诗是对苏轼《春夜》的模仿;主要通过有声与无声的对比来描写夜静,显然是对“花有清香月有阴”与“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一句的理解想象。由《松树的树冠》一诗推出:《春夜》中花、月、声、夜是斯奈德关注的重点;夜里的自然景象,视觉留给静景,听觉赋予动物。“我们又知道什么”是诗歌禅意的铺垫,通过禅宗偈颂问答的模式,唤醒诗歌内外的禅机、禅意。

 

雷默在其诗歌《松树的秘密》中或许认为斯奈德已经给出了现代禅意的答案,故自问“我能听见什么”:前一句“黄昏降临”,是对被前辈(苏轼、斯奈德)赋予禅意的、静又不静的“夜”的期许,继而于夜静的禅境中理解了“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原初意义:“风,吹拂着/松树的叶子/没有落下”,雷默诗中唯一的声音是风吹松树上的叶子,松针的厚重其声音自然低沉,“窸窸窣窣”如私语,这才是“松树的秘密”,即是斯奈德禅诗中的秘密,也是夜静时风吹松树的日常禅意中获取的一种“新的观点”。三首诗分别阐发了禅意静的不同表现。该诗集临近末尾的《致加里·斯奈德》一诗:

 

        肩膀瘦削 疲惫 甚至孱弱

        农民的儿子 风的种子

        生活在六朝古都

        只是在市郊

        ……

        这时 炊烟升起了

        狗走向了村庄

        在加州或田纳西

        我的朋友 你在干什么?[7]  

 

出身农村,后定居南京幕府山附近长江之滨的诗人通过自传口吻,自称“农民的儿子,风的种子”,对自己的身世、现状进行事实呈现,虽然身居都市郊区接近自然,但还是通过具有佛禅意义的“狗”“走向了村庄”,表达了对村庄自然的禅意向往;结尾试图与斯奈德发起对话、问询:“在加州或田纳西/我的朋友/你在干什么?”王心丽在《夏日午后读禅诗》一文中评论该诗集时提到雷默新禅诗创作受斯奈德影响的方面有“事实即意义,摈弃象征”以及“那种对古老价值观,质朴自然生活的醉心,以及诗句的简略含蓄”。这首诗主要呈现的就是斯奈德式的日常事实,雷默以“风的种子”般飘摇在城市与乡村的身份出现在诗中,表达对“质朴自然生活的醉心”。

 

此外,第一辑还有《割草》一诗的“镰刀”意象,颇有斯奈德《斧柄集》中“斧柄”的意味。《割草》如下:

 

        草可有生命

        多年前,它生长在

        河岸上、田埂边

        两株玉米的中间

        镰刀可有生命

        握在我手里

        黑亮的木柄

        留有余温

        镰刀举起

        草慢慢地躺下

        我正在倒下

        谁收割来着?

 

“镰刀”作为田野中农民割草以确保庄稼收成以及动物饲养的重要工具,与“斧子”构造类似,都由头和柄组合构成,是与自然(草)、村庄、农田、农民密切相关的一种意象。前两节通过“草可有生命”与“镰刀可有生命”,暗示那把木柄原来也是草本植物,具有生命,因而“握在我手里”时“留有余温”;这温度是生命的温度,也是前辈(农民)的生命温度。诗中的“草”是“多年前生长在/河岸上、田埂边/两株玉米的中间”,是诗人亲见、收割过的那株草;现在“镰刀举起”,“我”与“草”都在倒下,未来又是“谁收割来着?”雷默在此提出生命体验之问。斯奈德的“斧柄”是文化技艺的传承之柄,对雷默来说是禅诗禅意之柄。雷默的“镰刀”又变成生命、农事传承延续之柄。这也是所有“农民的儿子”在现代都市日常生活中常常思考的一问。

关于都市物欲、禅意、生命、农民农事延续的诸多问题,雷默悟出了答案:在自然与都市之间,他选择在都市江湖中做一个“隐士”。正如其诗歌《隐士》中所刻画的:

 

        做一个隐士, 其实很简单

       只要忘记江湖, 忘记华山

        忘记报纸和电视, 还有网络

        做一个隐士, 其实很简单

        根本不要用一顶帽子

        遮住面容,不要住到寺庙里

        不要到山林,或者田园


        做一个隐士,其实很简单

        去菜场买菜, 去私企打工

        去广州火车站, 去南京地铁

        在这个世界上

        没有人知道你是一个隐士 [8]

 

在现代都市中做隐士,其实只要禅意在心中,是个体内心的隐士,“不要住到寺庙里/不要到山林,或者田园”,不需要渴求外在环境与形式,即使在人群密集的俗世,也不会有所妨碍,所谓“大隐隐于市”就是如此。

雷默对斯奈德禅诗的接受比后期创立现代禅诗派的南北更加显现,他学会了“诗与禅或艺术,不是神秘的东西,而是日常用心的观察”“禅只需要事实,事实即意义”。面对现代禅诗及诗人该怎么做的问题,他选择“大隐隐于市”,做一个现代禅的“隐士”。对于自然和现代都市,雷默受禅宗“即心即佛”等观念的影响,尤其禅的“无念”观,认为“‘无念’实质上突破了有无、善恶,有限和无限等二元意义的束缚,也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屏障。”[9]因此,做一个隐士“只要忘记江湖,忘记华山/忘记报纸和电视,还有网络”也“根本不要用一顶帽子/遮住面容,不要住到寺庙里/不要到山林,或者田园 ”,更不需要刻意让人知道。由此,雷默对斯奈德禅诗的接受过程伴随着对现代禅意的寻找与领悟。


[1]李艳敏.中国现代禅诗二十年(1996-2016)[J].衡水学院学报,2021,(05).

[2]项楚.寒山诗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0:440.

[3]碧青.新禅诗:20 世纪末蓓蕾初绽[J].诗潮,2014,(09).

[4]雷默.新禅诗:东壁打西壁[M].北京:长征出版社,2007:2.

[5]雷默.新禅诗:东壁打西壁[M].北京:长征出版社,2007:3.

[6](美)加里·斯奈德.龟岛[M].柳向阳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54.

[7]雷默.新禅诗:东壁打西壁[M].北京:长征出版社,2007:6.

[8]雷默.隐士[J].敦煌诗刊,2008,(01).

[9]雷默.新禅诗:东壁打西壁[M].北京:长征出版社,2007:1.

 

附:雷默阅读后记

 

感谢西安外国语大学乔琦教授指导她的研究生杨凤英老师在这篇论文中将我作为研究对象,撰写了3000余字。不过,文中将我归入“现代禅诗派”不准确。我在1991年提出“新禅诗”概念,并进行写作实践。后来出现的“现代禅诗派”我未加入过。

上世纪80年代起,有那么十余年,我读到斯奈德的中文译诗,非常喜欢,有时抄,有时复印。我的创作自觉不自觉地受其影响,早起部分作品也明显带有仿效的痕迹。

当我较多地读到禅学书籍,尤其是《五灯会元》,以及我重新去阅读王维、孟浩然、寒山等中国禅诗之后,我对斯奈德的认识发生了一些变化,我觉得他对于禅学,尤其是禅之美学、诗学的理解不够中国化,他诗中的禅少了中国味道。斯奈德懂中文,译过寒山诗,但他写作用的是英语。也许我读的是中文译本,翻译时又失去了一些东西。

 

从《二毛和我的故事》开始,我开始寻找自己的写法。这组诗从未在国内公开发表过的系列长诗,在民刊《先锋诗报》《诗歌研究》等推出后,获得较多好评。1995年,美国英语诗刊《TALISMAN》在介绍中国新禅诗时由张子清教授翻译发表了两首。这组诗的风格,更多受到《五灯会元》等禅门公案的启发,已经摆脱了对加里·斯奈德的模仿。

到了21世纪,当我写出《立夏》《灰树林》《七棵银杏》《黑暗》《灰烬》《凋谢》《晨雨》《在浦口惠济寺》等作品的时候,我完全找到了中国当代禅诗写作者的自信。

不过,我还是要感谢加里·斯奈德给我的启示和指引,再一次向这位1930年出生,如今已近百岁的伟大美国诗人致敬。

再次感谢乔琦教授、杨凤英老师的研究。

 

供稿:原作者 | 编辑: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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