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强 | 新时代山水诗的“新”与“旧”

2022-11-7 16:22| 发布者: zhwyw| 查看: 23149| 评论: 0|原作者: 王士强|来自: 文艺报

新时代山水诗的“新”与“旧”

王士强

当代中国正在发生规模巨大、意义重大的现代化转型,数千年以来所形成的农业文明体系面临着强烈的冲击,现代化、工业化、城市化成为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改变是全方位的,人的生存方式、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审美取向在此过程中也在发生重要的变化,诗歌写作在若干方面也可谓“日新月异”。近年来,有许多诗人重新将关注的重心投向山水、自然、田园,他们的写作与传统的山水田园诗歌自有不同,与一般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诗歌、游历诗、乡土诗也不一样,而呈现出其自身独具的一些特点。本文拟以三位诗人路也、江非、张二棍近几年的诗歌作品为观照中心,讨论近年山水诗写作中的一些趋向和特质。之所以选择这三位诗人,首先是因为他们的写作都达到了较高的水准,各具辨识度和“个人语法”,处于诗坛的“第一方阵”,其次也有年龄、性别方面结构性的考虑,三人中一位女性、两位男性,年龄上则“60后”“70后”和“80后”各一,如此在经验、阅历方面有一定区隔,也使讨论的话题具有一定的广度和代表性。


不同的写作“来处”与风格特点


三位诗人虽然近年都进行了大量可称之为山水诗的写作,但实际上又各有不同,“山水”于他们诗歌的意义也不尽相同。回溯其诗歌的不同“来处”与风格特点,有助于深入地观照其晚近的写作。

路也早期的诗歌具有较为明显的抒情性和古典特征,含蓄、深情、温婉。此后则发生了明显的风格变化,她的诗“眼界始大,感慨遂深”,无论是对于人生、命运,还是对于社会、历史,都有更为深沉的观照、关切。路也晚近的写作呈现内心孤绝,忧愤深广,而又出之以平淡自然,至冷峻,至温柔,至切近,至邈远,至细微,至广阔,她的写作显然不属于诗歌界颇为流行的“小女人诗歌”,而已然具有大家气象和综合性诗人的特征。

江非是“乡村之子”。他最早是以家乡“平墩湖”为中心,呈现了颇具伦理性、古典性和浪漫特征的乡村图景。而后,“家乡”成为“故乡”,“平墩湖”也更多地从现实所在成为精神性所在,它不再是江非的“全世界”而只能是其中的一部分(虽则是重要的一部分),他的诗歌更具异质性、复杂性,也更具精神性、思想性,左奔右突,蛮野强横,力道甚足,体量甚大。近年来,他的写作又体现新的特质,纯度更高,更为平和、宁静,“山水”在他的笔下既有现实性又有象征性,显出明净、澄彻特质。

张二棍的诗是旷野之诗、大地之诗,他是不折不扣的大地诗人。他的诗天然地与人们同呼吸、共命运,他是化血为墨、以命为诗的书写者,具有显明的悲悯气质。张二棍俯身向下,关注低处、微小的事物,在他们身上发现了生命的庄严、崇高与壮丽,他写出了日常性、世俗性中的神性,也写出了神性中的日常性、世俗性,他的诗歌具有直击人心、抚慰人心、震撼人心的力量。


从“见山是山”到“见山只是山”


宋代青原惟信禅师曾谈及人生的三重境界: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此说用来比附我们所谈论的近年诗歌中的山水诗书写亦可成立,一定程度上,他们的写作也经历了从“见山是山”到“见山不是山”再到“见山只是山”“见山还是山”的阶段。

“山水”不只是客体、外物,它同时也是个人心灵的外化,是主观内心的客观对应物。诗人对于山水的书写其实质是对人生的书写,路也、江非、张二棍的诗中所体现的山水具有一定的共性:返朴归真、洗练纯净,而又有深度、有内涵。一定程度上,他们都是从“见山是山”而经“见山不是山”达到了“见山只是山”的境地,自然,这里面包含了人生的历练,包含了情感的淬炼,也包含了智性的敏悟与觉知等等。江非的诗《我不想更多》中写道:“我不想增加什么,也不想再减少什么/我不想更多,更好/我已知足,已别无所求/将忧虑遗忘/一只树上的灰麻雀也能安慰我”,这是一种自我与世界的和解,更是内心世界的澄明。路也则在野外的行走中有着对于自然与自我的双重发现:“我在峪谷里行走/我会独自走上一整天//两岸崖壁森肃,上亿年记忆/隐含着斯芬克斯的脸/抬头望见太阳卸下/云朵和深渊”,诗的最后写道:“想到群星灿烂,想到沧海桑田/所有痛苦都释然”(《峪谷》),通透而开阔。人生短暂,而“流水和青山”则有着长久的生命:“每一个人都是将死之人/所有冬天只是同一个冬天/世间最终剩下的,唯有那把六朝送走的/流水和青山”(《永别》),由这样的视角出发,对于人生的观照自然是超越性的、豁达的、高迈的。江非写“独坐”:“独自坐坐/看看下午的河流,再独自走回来”(《河流与人》),张二棍也写“独坐”:“我背后的松林里/传出不知名的鸟叫。它们飞了一天/是该唱几句了。如果我继续/在山头上坐下去,养在山腰/帐篷里的狗,就该摸黑卧上来了/想想,是该回去看看它了。它那么小/总是在黑暗中,冲着一切风吹草动/悲壮地,汪汪大叫。它还没有学会/平静。还没有学会,像我这样/看着,脚下的村庄慢慢变黑/心头,却有灯火渐暖”(《独坐书》)。这样的“独坐”与“平静”,包含了人生智慧,有着丰富、复杂的内涵。

在山水、自然之中,诗人获得了内心的平静,他是出世的,又是入世的,准确地说,他找到了两者的契合点,安然、自足而幸福。路也有如此的“热爱”:“不能等了,得起身继续前行/——余生已经不够用来/热爱世间的大好河山”(《徽杭古道》),她有着如此的“幸福”:“天已过午,人生过半/我独自静静地仰卧在郊外的茅草坡/一个失败者就这样被一座小山托举着/找到了幸福”(《小山坡》),山河于此具有了疗愈、抚慰以及自我成全、自我实现的功能。江非则有着如此的“我在”:“我不会躲避任何人/也不会藏起来/自称果园里的隐逸派/我在我果园的任何一处/可以和任何人交流,并请他/尝尝我的桃子/今年的夏天下过几场冷雨/桃子上都是斑点/但吃起来味道还可以/我可以请他多停留一会儿/虽然我对天气和我自己都有些抱怨/我还是在果园的一角开垦出了一小片洋葱地”(《我在》)。这里的“在”很大程度上类似于存在主义的“在”或者“存在”,其中所写既是现实的,又是象征的,既是真切的,又是澄明的,具有精神属性。“见山只是山”,此时的山已非初见之山,而具有了人生的厚度与智慧,也更具人文性和诗性。


“旧山水”之“新”与“新山水”之“旧”


时代的发展日新月异,山水既有其旧的一面,也有其新的一面。就诗歌写作而言,它应同时呈现出这两种悖反性的特质,具体而言,面对“新山水”,它应该表现出其“旧”的、恒久性的特质,而面对“旧山水”,它应该呈现出其“新”的、当代性的一面,如此才可能更深入地传达出其内在特质和复杂性。

随着时代生活的变化,山水也有其“日新”的一面,诗人自然也需要“与时俱进”表现其中的新变。比如路也的诗中写到了信号塔、高压线、山坳里的拖拉机、工厂、飞机、高铁等等,她还赋予了“巴山夜雨”这一古老意象以现代科技的阐释:“巴山夜雨,如果想家/可以微信视频”(《送路路去北碚》)……而更内在的,路也在写这些“新”的同时,着重呈现的是与其不甚合拍的“旧”:“旁边是横跨的公路大桥/一架波音737从空中掠过/整个时代都在汽车上,我偏要行船/整个民族都在飞机上,我偏要行船/我的慢,使我脱离数学和经济学的原理/成为诗人”(《镇扬渡口》),“快”时代中的“慢”,“新”时代中的“旧”,都因其稀有而更为可贵。她的《徽杭古道》中写:“远离人群之后,我爱上了行走/爱上了一个人的圆满/身体日益坍塌/却有一条电缆,直接与宇宙相连/内部一天新似一天”,在异质性与“不合拍”中彰显出巨大张力。江非也心仪于“一片人迹罕至的树林”:“也许我只是偶尔想象着有这么一个地方/离人不远,但人迹罕至/于风雨之夜,于深深的劳顿和倦意之中/有一处未达之地,让心有所属,而渐渐沉寂”(《未达之地》),那“已达”的很重要,而“未达”的某种意义上更重要。这种“未达之地”,这种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偏离,正是孕育诗意与可能性的沃土。

山水之“旧”在于其包含的“万古愁”,它与人的生存的有限性、悲剧性密切关联,其间包含了叹息,也包含了力量与反抗。“万古愁”亘古如斯,不可移易,一定程度上具有宿命性和神性特质。如路也《空旷》中写:“这旷远之地,仿佛在时间的背面/独自一人多么完整/茫茫雪原,把往昔和来日一起铺展于眼前/神不在任何地方,又无处不在”,这里的大自然具有了神性的特征。而张二棍的《在乡下,神是朴素的》中让世俗生活、日常生活具有了神性,它与现世生活融为一体,而又能对之进行辉映和指引。张二棍的《石匠》亦将世俗性与神性进行了并置:“他祖传的手艺/无非是,把一尊佛/从石头中/救出来/给他磕头/也无非是,把一个人/囚进石头里/也给他磕头”,在“石头”与“佛”、人与神的对立转化中包含了巨量的生命内涵。张二棍还是当代诗人中并不多见的具有“罪感”“耻感”的诗人,他有着强烈的自审、自省精神:“……你知道吗,我一次次避开自己/生而为人的真相,苟活在/这险象从生的幻象之中/你知道吗?我每一天都沉溺在/一个食草动物的胆怯/与无中生有的疼痛之间/由此,来骗取/对自我,一闪即逝的同情”(《有尾》),“山在爬山,河在渡河。残阳下/一头驴子累了一天,正拖着/一条血红色的土路,像拖着自己/细瘦的肠子,靠近我。我要是/有一把盐,多好。有一把草,多好/我要是一把盐,多好/我要是一把青草,多好”(《遇驴记》)……这其中的悲悯、救赎、罪愆意识,是在更高的层面对山水、对众生的观照与关切,有着很强的艺术力量。

新时代的山水诗书写,将“新”与“旧”、当代性与“万古愁”进行了较好的结合,实现了对山水与人生的双重观照,有着对时代的映照与思考,也有对永恒的瞩望与致敬。


王士强,批评家,天津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审稿:原作者 | 责任编辑: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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