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克波 | 试析《红楼梦》中史湘云的形象塑造

2023-6-26 15:14| 发布者: zhwyw| 查看: 35315| 评论: 0|原作者: 秦克波|来自: 《陋室文学》

试析《红楼梦》中史湘云的形象塑造
作者:秦克波


   一部煌煌巨著《红楼梦》描写了九百多人,其中有姓名称谓的就达到732人。在那些经过曹雪芹的如椽大笔刻画出来的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里,有一位襟怀恢阔坦白、行动磊落大方、与封建末世大家闺秀的标准相距甚远的人物,她便是作家倾心塑造的、才貌可与黛玉宝钗鼎足三立的金陵十二钗之一、贾府太上皇史老太君的侄孙女──史湘云。史湘云的性格直爽豪迈,清澈的心灵一览无余,她的简单、缺少心计,使她成了《红楼梦》里青年贵族女子中人缘最好的一个。尽管在她的思想里也残存着些许封建主义的腐朽气味,但她的身上更多的却洋溢着热烈欢快的青春气息。作家对她适可而止的批判中饱含着发自内心的欣赏,当然欣喜的赞歌里也透露出伤感的哀惋,因为史湘云的最终命运是一幕必然毁灭的悲剧。

   

   《红楼梦》第二十回中,史湘云一出场就给我们留下了娇憨的印象:“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爱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玩,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理儿。’”“二”念成“爱”,咬舌却喜欢说话,少年史湘云的天真单纯一下子吸引了我们的视线,一直到她出嫁前,岁月的烟尘并没有湮灭她娇憨的本色,而是进一步丰满了这种独树一帜的个性。

   史湘云憨直可爱,常作男装打扮,《红楼梦》三十一回和四十九回中,都有出色的描写,“活脱儿就像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偏她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她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借宝钗和众人之口,赞扬了湘云的洒脱疏狂。在程朱理学占统治地位的封建时期,史湘云的装扮即使算不上惊世骇俗,也是胆大妄为。要知道,笑不露齿,坐不露膝,方是那种时代名嫒淑女的外在行为标准。剖析史湘云性格的形成,我们发现她在襁褓之中父母双亡,寄居在叔父家里,叔叔婶婶不大关心,虽然湘云缺少了天伦之爱,但也减少了家庭的礼教束缚,和相同环境下其他女孩子比,在精神上反倒更自由一些。

   综观整部红楼,湘云的憨与平儿的俏、凤姐的辣、探春的敏等一样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使其成为诸多形象中光彩熠熠的“这一个”。《红楼梦》四十回中,刘老老做了一个滑稽的动作,满屋子的人都乐不可支,其中湘云笑得最豪爽、最开怀:“湘云掌不住,一口茶都喷出来。”一个“喷”字活脱脱画出湘云的笑貌,非她莫属。黛玉不会这么笑,就是一心期望当男人、干一番大事业的探春也不会这么笑。

   除了装扮神态,在平时的人际交往中,史湘云也是心直口快,一片赤诚,想啥说啥,毫无遮拦。有一次,史湘云失言,说演戏的小旦“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赶紧使颜色,劝她别说。湘云恼了,当晚便让丫鬟收拾衣服要回家。史湘云又常常夸薛宝钗,并嘲笑贾宝玉在黛玉面前的低声下气,因此也引起林黛玉的不满。可是,史湘云是个胸无城府的人,所以话既出于无意,心也就不存芥蒂,别人当然也不可能记恨。湘云说话待人均出自真心,她与宝钗交好,当黛玉取笑宝钗为宝玉执绋绣花时,她顾左右而言它,不肯与黛玉一起取笑。其为人率真,自然天成,胜过钗黛。史湘云生下来就是一个孤儿,“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作者写黛玉,将人物置身于身世之悲和相思之苦中;作者写宝钗,将其置身于复杂的人际关系之中;作者写宝玉,将其置身于“爱博而心劳”和他与家长的冲突之中。可是,作者写史湘云,却完全是另外一种笔墨。

   我们在读到有关史湘云的文字时,没有什么紧张的感觉。史湘云的出现,总是给我们带来一种欢快热烈的情绪,读起来很轻松。史湘云不是没有个性,她也有生气的时候,但并不给人压抑的感觉。贾宝玉听了史湘云关于仕途经济的“学问”,当场就予以驳斥:“姑娘请别的妹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宝玉的话说得很难听,他的原则性上来了,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史湘云并没有因此而和宝哥哥“掰了”,“她和袭人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帐话么?’”。

   作者描写史湘云,展现她“英豪阔大”的巾帼气质,主要是通过“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的一个个特写“镜头”来完成的。作者两次写到史湘云的睡态。一次是和林黛玉对比着写的:“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林黛玉的睡态是凤姐形容的“风吹吹就坏了”的“美人灯儿”的睡态。史湘云是一个大大咧咧、欢蹦乱跳的姑娘,所以睡觉的时候也不老实。

   一次是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闹嚷嚷的围着,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嘴里还在“作睡语说酒令,嘟嘟嘟嘟”的作诗。在大观园的少女之中,能够这样坦然地在花园石凳上睡觉的,睡得这么香、这么甜、这么美的,又这么富有诗意的,除了史湘云,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作者把史湘云的“憨眠芍药裀”设计得如此富有诗情画意,再好不过地说明了作者对这个人物是多么喜爱。

   史湘云做事不拘小节,兴之所至,任由挥洒。她和宝玉在雪天里,割腥啖膻,烧烤鹿肉。黛玉嘲笑说:“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庭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庭一大哭!”可史湘云却反驳她说:“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是真名士自风流”,多么掷地有声的回答!多么自信铿锵的宣言!这不仅是对那些一心要做封建乖乖女的公侯小姐的有力挑战,也是对贾政、贾雨村之类伪道学、假名士的绝妙嘲讽。

   

   在红楼女儿中,史湘云无疑是一个光彩照人的角色,她的美貌是出众的,仪态是大方的,所以遇到见客,老太太首先就安排薛、林、史,然后才轮到正经的孙女,自然因为是能为贾府增光的人物。她不同于黛玉的柔弱,宝钗的端雅,她惹人怜爱之处,除去她的娇憨,还有她的乐观、她的豁达、她的坚强。如此自然、健康的人物,在红楼中并不多见。实际在史湘云身上,寄寓着曹雪芹对理想中的青年女性的部份期望。

   林黛玉从小丧母,年少丧父,所以她时常多愁善感,长吁短叹。史湘云的身世却比林黛玉更惨。在第五回“神游太虚境”那个包含着许多隐秘信息、暗示金陵十二钗未来命运的画册里,史湘云的画面是“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判词是:“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转眼吊斜辉,湘江水逝楚云飞。”画面上云飞水逝,表示史家的盛世光景不再,暗示出史湘云悲惨的命运;判词则概括了史湘云生于富贵、长于忧患的身世。这个生于侯门望族的少女,自幼失去父母,且遭逢末世,如蓬草飘零,转眼之间,家世急剧衰落,好像在夕阳的余辉中,凭吊逝去的繁华,命中注定她只能在贫困潦倒中度过愁苦的一生。

   在《红楼梦》第三十二回里,史湘云在书中第二次出场,来到大观园。袭人对宝钗说,要烦史湘云给贾宝玉做鞋子,经薛宝钗点拨,袭人方才明白“上月我烦她打十根蝴蝶结子,过了好些日子才打发人送去”的原因;宝钗过生日,史湘云没有钱买礼物,只好“将自己旧日做的两色针线活计取来,为宝钗生辰之仪”。贵族小姐对史湘云来说仅是个虚名,她常常做活到半夜三更,但是极少向人诉苦,从不怨天尤人,自暴自弃,所以活得健康而乐观。正如她对黛玉所说:“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象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她是个名副其实的乐天派,对生活总保持着昂扬向上的进取态度。

   大观园诗社轮流做东,史湘云没有钱,坦然接受了薛宝钗的资助,设了一席螃蟹宴,还兴致勃勃地“夜拟菊花题”,第二天高谈阔论,开开心心地和众姐妹持螯赏菊、赋诗吟咏,千古雅事,好不过瘾。

   除了“英豪阔大”的气质、“霁月光风”的品格,史湘云聪慧敏捷的才华也令人称赏。不管是海棠社咏菊,桃花社填词,在大观园有限的几次诗社活动中,湘云的表现始终是才气横溢。“芦雪庭即景联诗”一回中,她锋芒毕露,口吐珠玑,妙语叠出,当仁不让,一人力战宝琴、宝钗、黛玉,才气超人,赢得众人喝彩。凹晶馆联句时,史湘云的机敏反应和新巧答对直逼潇湘妃子。“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诗句虽然悲凉凄婉,但不可否认,史湘云是当之无愧的才女。而且她不象黛玉恃才自傲,也不似宝钗藏拙装愚,在表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时,湘云的一举一动无不爽朗大方。

   

   当然,史湘云也并非十全十美,在她的身上,依然残留着封建伦理道德的成份。和林黛玉相比,林生长在资本主义经济关系萌芽有了长足发展的东南沿海地区,自幼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这样的社会环境和家庭环境,有利于林接受新兴社会思潮的影响,在她幼小的心田里播下叛逆的种子;史湘云呢,生活在皇都京城,并且一直被禁锢在侯门似海深的封建官邸,在家里“又作不得主”,不可避免地受到一些正统思想的濡染,所以她会和丫鬟翠缕大谈阴阳,有时也劝贾宝玉走仕途经济的道路。这个问题我们要一分为二地看待:梦醒了无路可走,这是贾宝玉的悲哀,但宝玉的逻辑是,即便没有路,也不走立身扬名之路。这一点上,只有黛玉是他的知音,所以宝玉深敬黛玉。可是既然连他也不知道走什么样的路,我们不必因为史湘云曾经规劝过宝玉“仕途经济”的话过多地责备她。

   

   史湘云──一个封建末世的贵族小姐,一个天真淳朴的娇憨姑娘,一个意气风发的妙龄才女。象这样一个人物,以她的聪明实际,辅佐丈夫不成问题;以她的乐观开朗,应付家族关系不成问题;以她的健康和才华,教养几个出色的孩子不成问题。她本来应该做一个贤妻良母,可叹命运竟如此悲惨,从小是“纵居那绮罗中,不知娇养”,好容易嫁个如意郎君,还是痨病,贤妻做不成,良母更不可能了。

   史湘云“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的结局,预示着四大家族必然灭亡的历史趋势,从一个侧面揭示出封建制度的腐朽没落。同时,这样一个美好女性的毁灭,具有撼人心魄的悲剧力量,愈加激发人们对那个不合理的社会的憎恨。

   
原载:《陋室文学》2007年第2期

 荐稿编辑:云帆沧海 | 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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