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潭门闯海人

2023-10-30 22:02| 发布者: zhwyw| 查看: 40133| 评论: 0|原作者: 郑立坚|来自: 中华文艺网

潭门闯海人 
郑立坚


        晚秋,第一次到海边小镇潭门,空气中一阵阵海蛰的腥味直扑鼻子。我扫视一番潭门港和道路市井,“海边人家”“潭门故事”“赶海人”“南海风情”“海洋风味”“海鲜饭店”等,含有“海”字广告牌,满街皆是,海的味道和海的气息十分浓烈。
        我站在中国南海博物馆的高处眺望,潭门渔港狭长,只有东面一个出海口,是渔船避风的天然良港和补给站。因天气影响,港内停泊着大小船只几百艘,渔民几乎上岸返家休息,只有极少数渔民在船上修船、补网。  
        面对汹涌澎湃的的大海,人生中经历大海威胁好几次,它给我魄不附体的恐惧。那是1983年初冬,我们从广州洲头咀码头坐客轮返回海口。深夜,轮船行至海中途时突遇大风,摇晃颠簸激烈,我们个个晕船呕吐,心惊肉跳。第二天早上轮船才靠岸,我被人扶着下船登岸的。第二次是1985年6月,我从湖北学习返回时,在琼州海峡遭遇大风,轮船发动机出现故障,在风浪中漂流、摇晃,岌岌可危。船上百分之九十的人呕吐。我晕倒在船仓里,吐尽胃水,不能站立起来。后来,船修好了,我艰难地爬上了岸。每每想起这些事,总是毛骨悚然。
        要真正体验大海,认识大海,探索大海,还是潭门渔民最有资格。潭门镇草塘村渔民卢家跃是个结实而灵活的铁汉,几道皱纹巳爬上他古铜色的国字脸上。他热情,开朗,刻着满脸放弃不了的信念。我到船上和他聊天。他说,前些年他的渔船被台风袭击损坏,后又筹措300多万元建造了这艘186吨的大船,安装上2台柴油发动机和北斗卫星导航系统,定位后自动航行,遇到三四海里外的障碍物自动报警。如果遇险还可以与我国海军联系求助,但大海深不可测,诡谲多变,加上外国军警搔扰,危机仍然四伏。我问他:“你此生与大海打交道,怕不怕死?”他说:“怕是怕,但也得去,家里没田没地没钱,不去全家人吃什么。”我沉思、困惑。世世代代靠海生存的潭门渔民就是凭借着胆量和技能及一本《更路簿》闯海的。但卢家跃很不愿意提起到南沙群岛捕捞的事,那是一桩桩伤心事和一本本血泪史。传说中,当地曾有108位兄弟在南海作业时,遇上海盗抢劫,他们勇斗海盗,保卫“祖宗海”。可是后来遭遇强台风袭击而殉难。1975年30位潭门兄弟也因风暴袭击殒命南海,渔民们受伤和遇难的事时有发生。除了自然灾害,还有外国军警无理扣押,强迫在“入侵”的“认罪书”上签名,都被潭门渔民拒绝而遭到毒打迫害。潭门人每提起这些伤心事,总是说,到南沙群岛捕捞,就是拿生命赌注的。
        卢家跃凝视茫茫大海沉思,向我讲起自己家族祖孙三代闯南海的故事。
        他爷爷15岁就跟曾祖父出海捕鱼。每年农历十月东北风吹起,他们就在潭门港高挂风帆远航,直指西沙、南沙群岛开拔。经过15天的日夜航行,才到达南沙群岛作业,捕捞珍贵的海参、石斑、刺泡鱼、红衣鱼、黄衣鱼、青衣鱼、什衣鱼、龙虾、海马和红口螺等贝类海鲜产品,拿到星洲(今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国家销售,換取煤油、水泥等商品。直到次年农历四月,他们又劈波斩浪,返回家乡。在这七个月的海上生活中,他们的母亲、妻子和孩子如何度过?母亲常到遇难的108位兄弟的庙里烧香跪拜,恳求神明保佑孩子及亲人平安归来;妻子在黄昏时跑到海岸上,面对南海遥望,默默祈祷,希望爱人早点平安归来。念着念着,泪花巳挂满睫毛;孩子们经常跪在奶奶和母亲面前,叫嚷着要和爸爸一起去海上划船。然而,他们只能默默等待。
        卢家跃怎么也忘不了2013年台风“蝴蝶”袭击,他命悬一线,奋力挣脱死神之手,才死里逃生。那年9月29日中午,一团团乌云从南方翻滚而来,驱赶着最后一抹明亮的天宇。天空变得混混沌沌、灰灰蒙蒙的,没有了其他颜色。桅杆上发出呼啸的风声,一阵比一阵响亮。此时,一阵闪电划亮昏暗的天空,传来轰轰的雷声,风夹着暴雨倾泻起来,弥漫着海面。卢家跃辨不清方向,他抓紧舵盘,牢牢地控制住渔船,逆风顶浪航行,避免巨浪横撞。船上20多位兄弟泡在风雨中,湿漉漉的。他们拿起铁桶、面盆,将船仓里的积水泼向海里,减轻船的负担。到了傍晚,海面漆黑一团,雷声大作,风更大了,雨更急了,雨点像密集的枪弹般噼噼啪啪斜射来,他们感觉脸上像针扎一般疼。狂风掀起一个个巨浪撞击渔船,把渔船卷起又重重的挤压下去,渔船如一片树叶在风浪中上下沉浮,海面上呈现一场风雨大屠杀的残酷场景。深夜,狂风继续肆意发威,犹如一个个凶神恶煞,露出狰狞的面目,更加残暴无情地撕杀生灵。它似激怒的狮子乱窜狂吼,似乎要将宇宙撕裂,把一切障碍物摧毁,把一切生物吞噬,疯狂地呼啸着、翻滚着向远方掠去。卢家跃和兄弟们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如一只只渺小的蚂蚁,随时都会被海浪吞噬。当卢家跃眼看渔船经受不住狂风暴雨的绞杀,即将倾覆时,呼喊兄弟们紧紧地抓住绳子或抱住桅杆,做好弃船跳海逃命的准备。一阵阵狂风刮来,他们再也坚持不住了,猛地跳入汹涌澎湃的浪涛中,拼命地向小岛游去。当巨浪撞来,他们立即潜入水里,避开浪头冲击,然后又奋力爬出水面,呼吸一口空气,又被撞来巨浪挤压到水下。他们竭尽全力地浮出水面,在一浮一沉中挣扎着、坚持着,最后才艰难地爬上岸,倒在地上巳精疲力尽,遭受着饥饿、寒冷和恐惧的煎熬。
        卢家跃在闯南海中遭遇了一次次生与死的考验后,他怎么想呢?“祖先巳让南海魂传伏我身上,我已浸透了海的味道啊!我离不开船,离不开海,更离不开我的蓝色家园,这辈子就是海的儿子了。” 卢家跃真诚地说。
        16岁那年,卢家跃初中刚毕业,为了生活,就跟着父亲出海捕捞了,从中沙、西沙到南沙群岛,第一次经受了大风大浪的吹打,品尝了晕船、呕吐、疲惫、饥饿、寂寞的滋味。
        他和潭门的兄弟来到南沙群岛时正是深夜,四周漆黑一片,天色灰朦,只有渔船发出的轰轰声和波浪撞击礁石的轰鸣,响彻四方。可是,当东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金光洒满海面时,雾气升腾,四周的景色不断变幻着,崭新的一天又放射出灿烂的光芒。雪白而快乐的浪花在跳跃,一个个的形状各异的礁石又在浪花中时隐时现,有的礁石像鲸鱼的背,有的如锥体形的古刹,有的似鳄鱼的尾巴,有的似卧在地上的骆驼脊背……礁石周边水下珊瑚旁游弋着苏眉鱼、红衣鱼、青衣鱼、石斑鱼、龙虾、鱆鱼、鲳鱼、海马等生物,海底世界呈现七彩缤纷的景象。他目睹着这变幻的海景,眼晴一下子亮起来,倏然精神抖搂,全身的疲劳顿消。他和2个兄弟驾着小船在波浪翻滚中带着氧气设备,潜入20多米深的水下捕捞鱼虾,与鱼虾零距离接触,有时甚至抚摸苏眉鱼,亲吻苏眉鱼,拥抱苏眉鱼,宛如亲密无间的母子。当他捕到一条条石斑鱼和一只只龙虾放入网兜里时,兴奋得真想唱一曲渔歌,对宝藏富饶的海洋抒发热爱和眷恋之情。他在水下游弋、追逐,捕捞一个多小时后,带着沉甸甸的鲜活鱼虾浮出水面时,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新空气,望着银光闪烁的海面和烂漫的浪花,感到无比惬意。
        听了卢家跃的述说,我的思绪如苍鹰在华夏天地间飞翔,曾经在九寨沟感受山谷的幽静,在吊罗山感受森林的神秘,在兴隆感受温泉的蒸腾,在圆明园感受苍凉,在黎村苗寨感受村民的热情,在大海中感受辽阔和惊险,但我感受最深的是潭门渔民的勇气和胆识。在潭门镇一万多名渔民中,卢家跃是一个典型代表。他的双手像猴子的手一样有力而灵活。他从船的这边跳到那边,或从小船跃到大船,或从大船蹦到小船,只要他的一只手抓住绳子或船板,无论如何都不会掉下去。摆弄家务或疏理渔网,或修理机器和设备,他的手脚利索,技术熟娴,效率很高,这是他闯海炼就的一种过硬本领。
        我在卢家跃家中同他和他的爱人交谈。我说,在南沙群岛,不缺的是蓝天与白云、礁石与沙滩、海鸟与浪花,渔船与帆影、鱼群与虾贝,而最让人烦恼的是寂寞和乏味。在这种寂寞的环境中坚持下来太不容易了!卢家跃瞟了他爱人一眼,沉思片刻,才慢慢吐露真情。他说。守岛的解放军,一代又一代在海岛上站岗,好像一棵棵椰子树一样在岛上生根、开花、结果,把岛礁当家一样依恋。孤独和寂寞是一种情感,看你怎么对待?人的欲望是喜欢热闹,害怕孤独和寂寞。但人要学会与寂寞相处,忍耐孤独,才能适应寂寞的环境。他感到寂寞的时候,就跳入海中与鱼虾同游,欣赏它们闪耀着变幻的鳞彩,神经质倏地兴奋起来,寂寞感也消失了。有时候在深夜,他感到寂寞时,就会想老婆和孩子,只能仰望明月和星星,观看渔火和浪花,排遣寂寞。我转过头来问他的爱人:“老卢出海几个月才回来,你会想他吗?”他的爱人有点腼腆又有点害羞,说:“怎么不想呀!没办法,只好忍住。如果忍不住了,就跑到海边朝南海遥望,以此来消除寂寞。女人嘛!感情的海男人是无法探透的。”我说,生活中,每个人几乎都会遇到孤独和寂寞,然而,寂寞可以催生精神,那是信念的种子。潭门渔民首先怀有的就是这种信念的种子。
        卢家跃说,爷爷在我小时候的心里植下海的灵魂。几十年来,他闯海,亲海,把海植入灵魂,化为一种信念。他在风平浪静的明月下看海,那浪花轻轻荡漾,好似抚慰他入眠的双手;当海浪翻卷时,他在船上如荡秋千一样的悠然自得。有人说驾驶奔驰牌轿车好潇洒。但卢家跃觉得,驾驶186吨的大船更威风。这不单单是捕鱼,还肩负着一种责任和使命。
        为了保护海洋生态,很多魚类等海洋生物被列入禁捕(采)名单,给潭门镇渔民带来了很多生活压力,但卢家跃不会放弃去南沙群岛的决心,因为他的生活来源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蓝色海洋具有秀丽、沉稳、沌洁和博大胸怀;江河的特性是狂野和倔犟,勇往直前。潭门渔民具有海一样的特点,既倔犟又宽容。卢家跃和他的海友们。不列外。
        他们的闯海的故事,每一个都与“惊心动魄”相关。
        20多年前一个6月,王振福和19个兄弟在南沙群岛作业了一个多月,遇上南海低压影响,渔船无法返程,滞留在惊涛骇浪中。20多天后,船上的食品全部吃光,他们只能喝淡水维持生命。一天大风刮起,巨浪滔天,渔船摇晃起来可以将人抛到海里。在生死危急关头,王振福沉着镇定地驾驶渔船对着风口,叫兄弟们将船上所有的网具和用品都绑在锚上,然后将锚抛到海里,稳住漁船,抗御大风大浪,以免倾覆。同时又将搭建的晒鱼栅架砍掉,以减轻渔船承受狂风的冲击力。船上所有人都躺在半腰的水中,浑身湿透,拼命地将船仓里的积水泼掉,提高浮力。他们同风浪搏斗了两昼夜,才保住渔船,保住了生命。
16年前潭门一只渔船到南海收购鱼时遭遇台风袭击而倾覆,船上6人全部葬身海底,连尸体都没找到。1996年初秋,潭门一只渔船在南沙作业返航时,遇上9级东北季风袭击,一个渔民落水被巨浪卷走而身亡。夏天,他们被太阳暴晒,晚上全身火辣辣的,如辣椒水灼一样疼,睡不着,背上的皮肤脱了一层又一层;冬天,他们穿着内一条外一套的保温衣,腰间还挂吊7个铅块,身体沉甸甸的,潜入20多米深的水下作业,每次下水都是2个小时,浮出水面爬上船后,脱下保温衣,衣内面的水被体温烘成热水。有时从早上6点半干到下午6点,有时从下午6点干到天亮,体力消耗很大,如果身体不好,也会憋死水里的。
        我虽没去过西沙、中沙和南沙群岛,但我生长在海边,是海的儿女。我感知大海,它赐予人类巨大的生存资源,我不需要工匠对大海的华丽装饰与精致雕刻,也不需要画家的涂抹,更不需要太多的神话和传说。我只希望给潭门渔民多一些关爱,多一些帮助;对大海多一些虔诚,多一些敬畏,多一些呵护。我们的蓝色家园——祖宗海,将会变得更加美丽和神奇!

        荐稿:演艺人生


审稿编辑:云帆沧海 | 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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