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川:诗歌是什么?

2024-1-6 20:11| 发布者: zhwyw| 查看: 76125| 评论: 0|原作者: 敕勒川|来自: 星星诗刊

正如博尔赫斯引用圣·奥古斯丁的话说:“‘时间是什么呢?如果别人没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是知道答案的。不过如果有人问我时间是什么的话,这时我就不知道了。’而我对诗也有同样的感觉。”

诗歌是一种发现。诗意的发现,独特的发现。

诗歌是一种感觉。美的感觉,疼的感觉,痛的感觉。

诗歌是一种责任。人的责任。

诗歌是一种生活态度,是去寻找诗意的生活,也是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苏东坡的“一蓑烟雨任平生”“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海德格尔的“诗意的栖居”。写诗,最终是为了能过上诗意的生活。或许,这才是诗歌写作的终极意义。

诗歌是语言的尊严。

诗歌是灵魂的印章。写诗,当如刻印一般,将自己的灵魂刻在自己的骨头上,刀刀见功力,字字是心血,不可多得。

诗歌是心灵的见义勇为。

诗歌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真意”与“忘言”,诗歌说出了我们内心深处那些说不出的东西。

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说:“美是当人不再有希望的时候,最后可能得到的胜利。”诗歌也如此:诗歌是当人不再有希望的时候,最后可能得到的胜利。我觉得,对于诗人和读诗的人来说一定是这样的:诗歌是他们最后的可能的胜利。

诗歌是人与世界、人与自然、人与人、心灵与心灵相交流的一种方式。你写诗歌,是为了什么?真是为自己一个人看?诗歌从一个人的心灵开始,经由语言的运载,到所有的心灵为止,要让诗歌能走到另一个人的心里。

诗歌就是用美的形式从你内心里流出来的那种东西,带着你的体温,带着你的呼吸,带着你的疼痛,当然也带着你的欢乐,更重要的是带着你的爱。这爱,是个人的一己之爱,也是关乎全人类的大爱。

在我看来,一首诗就是一个人,一个人应有的品质也应该是一首诗应有的品质:善良、宽容、坦荡、责任、自尊、朴素、悲悯、正直……我的这些有关“诗歌是什么”的啰里啰唆的说法,有可能是重复前人说过的话,可能前人说过这样或者类似这样的话,只是我没有看到。在我的这些说法里,我特别看重“诗歌是心灵的见义勇为”这一说法。这是从诗歌的作用方面说的,是说诗歌通过“心灵的见义勇为”可以将我们从困境中拯救出来,这种拯救是缓慢的、润物细无声的、温和的,但可能是持久的、有力的。

说到底,诗歌是一颗心灵对另一颗心灵的作用。这作用,我以为就是见义勇为。见义勇为包含着自觉、激情、正义、责任、行动、牺牲、光荣、胜利、失败、大德、大爱、大美、大善、大我、偶然、必然、生活的真相、生命的意义以及舍生忘死般的宗教情怀等让人怦然心动的东西。这怦然心动,包含着见义勇为者、被见义勇为者和看到听到见义勇为这件事的人。不怦然心动,见义勇为者不会去见义勇为;不怦然心动,被见义勇为者不会去感恩;不怦然心动,看到听到见义勇为这件事的人就是冷漠的僵尸。

一个诗人,应该把每一次写作都当作是一次见义勇为,这样的写作才是有分量的和令人尊敬的。然而我的这个说法以及其他的一些说法依然不能令人完全满意,难道只有诗歌才是“心灵的见义勇为”?难道音乐就不是“心灵的见义勇为”?事实显然不是这样的。音乐、绘画、小说、舞蹈都可以成为“心灵的见义勇为”者。更何况,让人怦然心动的不只有见义勇为,还有其他的东西,比如美食、美景、爱情、电影等。见义勇为,只是让人怦然心动的许多事物里的一种。所以“诗歌是心灵的见义勇为”这一说法,特别倒也特别,新颖倒也新颖,深刻倒也还算深刻,但明显是有局限性的:诗歌不是唯一的“心灵的见义勇为”者。我们还需要继续探讨。

博尔赫斯在谈到上帝时说:“上帝是我们一直在创造的事物。”当我久久凝视这句话的时候,我忽然灵光乍现地顿悟了:对于诗歌来说,不也是这样吗?诗歌就是“我们一直在创造的事物”。这几乎说到了诗歌的本质:创造。然而这说法却并非完美无缺,如果说诗歌是我们一直在创造的事物,那么绘画、小说、散文就不是我们一直在创造的事物了吗?显然不是。更何况,这样一说,诗歌不就等同于上帝了嘛。也很显然,诗歌不是上帝,诗歌没有那么全能和势利眼。发现的快乐又被追问的苦恼哗啦啦地打碎了。

直到多年后的一天,我在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的艺术》里读到奥地利小说家赫尔曼·布洛赫的一段话:“发现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唯一的存在理由。”我又一次心有所动,套用这句话,我说:发现唯有诗歌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诗歌唯一的存在理由。

这样,将博尔赫斯和布洛赫的说法合在一起,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诗歌就是我们一直在创造的,并且只有诗歌才能创造出的事物。

答案似乎完美,基本可以确定诗歌是什么,但左思右想好像还是缺点什么。缺什么呢?缺诗歌最最紧要的东西:情感。我想到自己看重的那句话,“诗歌是心灵的见义勇为”,就是说缺包括见义勇为在内的那种能够让人怦然心动的东西。

把博尔赫斯、布洛赫和我的想法合起来,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诗歌就是我们一直在创造的,并且只有诗歌才能创造出让人怦然心动的事物。不敢说它是一个完美的答案,但至少对我来说,它是我几十年诗歌写作与思考的一个具体的结果。

在这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诗歌就是我们一直在创造的,并且只有诗歌才能创造出的让人怦然心动的事物,注意,是“事物”,而不是“文字”或者“分行的文字”,就是说诗歌不仅仅创造分行的文字,也可能创造小说、散文等文字作品,还可能创造其他的作品,例如绘画、书法、雕塑、电影等,在这里,这个“事物”的概念包含着我们所能理解的一切诗意的东西。这是一个大的诗歌观,套用保险公司的话,就是包括语言文字的,但不限于语言文字的作品,是一种更广义上的诗歌概念。不用说,张择端、八大山人、任伯年、吴冠中、常玉、黄秋园、李可染、何家英、凡·高、米勒的画是诗,智勇、赵孟頫、傅山、启功、林散之的书法是诗,一场蓬勃的日出是诗,美好的爱情是诗,诗歌存在于所有充满诗意的事物中,不仅仅在分行的文字里。

还需要说明的是,诗歌的“创造”不是为了娱乐,也不是为了游戏,更不是为了名和利(可以有一点虚荣心),诗歌的创造是为了发现事物(包括人这个事物)的真相,让人的心灵得到慰藉。而“一直在创造的”这句话显示了诗歌当与时俱进,也就是诗歌的现场性、当代性,诗歌永远是新的,但不失与传统的血肉联系。同时也一直在提醒着我们:诗歌一直在路上,诗歌是我们一直在构建并相信的,它一直在完成中,但它永远没有完成的那一天。创造性,这是诗歌的本质。

“只有诗歌才能创造的”,这是说诗歌的唯一性,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不是金钱创造的,不是权力创造的,不是战争创造的,不是小说创造的。唯一性,这是诗歌的性质。

“让人怦然心动的”,是说诗歌可以给我们带来情感的影响,让我们用这种情感的影响来改善自己、改善他人、改善生活、改善世界(后两者的作用常常有限),让我们明白自己之所以成为人的理由,让我们的生活和生命成为一首美好的诗歌的一部分。情感影响,这是诗歌的功用。

或许可以这样说,诗歌的三要素就是:创造性,唯一性,情感影响。创造性是诗歌的本质,唯一性是诗歌的性质,情感影响是诗歌的功用。我们判断一首诗是不是一首真正的诗,就看它有没有这三个要素。有,就是;没有,就不是。现在我们有必要看一下我们得出这个结论的简要过程,或许是有益的:


一、诗歌是我们一直在创造的事物。

二、诗歌是我们一直在创造的,并且只有诗歌才能创造出的事物。

三、诗歌是我们一直在创造的,并且只有诗歌才能创造出的让人怦然心动的事物。


可以肯定的是,对“诗歌是什么”的追问,永远也不会终止,所有的答案,都只是最终答案的铺垫。将来有一天,说诗歌是一个量子的运动和一种暗物质,也是有可能的。或许我们不得不又回到这样的文字游戏:诗歌不是什么,诗歌是它该是的东西,诗歌就是诗歌。

就是这样,写诗(包括其他真正的写作)注定是一件明知没有结果而依然勇往直前、义无反顾、无奈而又悲壮的事情。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诗人,就是看清诗歌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它。


敕勒川,原名王建军,1967年出生,著有诗集《细微的热爱》《我在人间,挺好的》。


来源:星星诗刊 | 荐稿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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