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面埋伏:十位批评家同时在场导读严力的诗

2022-10-23 20:14| 发布者: zhwyw| 查看: 98169| 评论: 0|原作者: 严力等|来自: 中华文艺网

【十面埋伏】

十位批评家同时在场导读严力的诗

诗人严力


酒量有限
■ 严力

我和我父亲从来没有通过
电子邮件
也没有打过手机
他更没有请我吃过麦当劳

我知道这是废话
因为他死于被文革蹂躏的日子里
现在我和他有时候可以哼哈两句
那也是在我酒后的恍惚中发生

所以这成为我喝酒的一个理由
我想喝到他能与我打手机
通电子邮件
不吃麦当劳也能喝杯星巴克

可是啊
事到如今
要喝到这几样事情都能发生
必须拥有上帝的酒量才行

严力简介:
严力(诗人、艺术家)1954年生于北京。
1985年留学美国并于1987年在纽约创立“一行”诗刊(2000年停刊)。2020年6月复刊。继续任主编。
2018年出任纽约“法拉盛诗歌节”主任委员,同年出任纽约“海外华文作家笔会”会长。


   世 宾:难以割舍的父爱
   严力的《酒量有限》用大白话写出了对父亲的想念,通电话、邮件,吃麦当劳,喝星巴克可能是他日常喜欢干的事情,他多么希望父亲能和他一起干,带他去吃喝,但父亲已经过世了,而且早就死在“被文革蹂躏的日子里”。只有在“酒后的恍惚”中,父亲才来到我的身边。为了多点与父亲相聚,“我”必须多喝酒,但“我”的酒量有限,看来也无法达到理想的状态。诗歌的结尾看来是留下了遗憾。
   与其他的怀念诗相比,父亲死在“被文革蹂躏的日子里”一句的出现,使这首诗有了历史感,把文革和现代生活交汇在一起,这首诗在怀念的同时,也具有了反思和批评的意义。这首诗写的是怀念、遗憾,但我相信诗人在字里行间已经保留了批判的维度;我们也可以看到,他也保存在了对美好生活的想象,那就是和父亲打手机,发邮件,一起吃麦当劳,喝星巴克。
   情感、批判能力、美好想象,这些要素都有了,这是一个具备写出优秀诗歌的诗人要拥有的能力。严力也是写诗几十年的老诗人了,但我们依然能够感觉到这样的诗歌在语言上张力的不足,一行诗就是那么一个意思,组合成一首诗了,意思有所增值,但就是那个意思,无法获得更深远的想象。这就是为了表达理念的口语诗歌的重大缺陷。说实话,这对智力和想象力毫无挑战,语言被掐死在所指的范畴里。诗歌是语言的艺术,大家传达的思想可能差不多,但语言变成词语,只是为了达意,诗歌、语言的魅力就丧失了。

   吴投文:酒量与诗意的清醒
   在我的印象里,严力的很多诗中都包含着诗意或结构上出其不意的逆转,让读者恍然大悟或陷入沉思。这首《酒量有限》也有这个特点。诗的题目看起来是缺少诗意的,但在诗的整体结构上却具有点睛的作用。只有“拥有上帝的酒量”,“我”才能和父亲通电子邮件,打手机,一起吃麦当劳和“哼哈两句”。但因为“我”酒量有限,实际上这些事情从未同时发生过。这使“我”感到非常遗憾。作为一首怀人诗,此诗在结构上显得非常别致,整首诗在假设的语境中进行,诗人站在“现在”设想和过世的父亲通电子邮件等,明知这是虚妄,却相信在酒精的作用下可以实现。于是,诗意有层次的转换就显得非常重要,需要把诗意的转换部署在情感的真实上,并通过恰当的文字表达出来。此诗处理得相当到位。 
   《酒量有限》具有口语诗的特点,但却是经过充分提炼的口语,诗意集中而不散漫,结构紧凑而不显得滞涨。诗中提示,父亲是“死于被文革蹂躏的日子里”,尽管只是一语带过,但父亲的遭遇却隐现其中。这是历史真实的一面,不应该从我们的记忆中抹去。个体的命运与时代结合在一起,逃避记忆就是对曾经苦难的漠视。由此看来,此诗的切口虽小,却联系着一个大的时代背景,诗中暗含着某种指向历史的清醒。

   向卫国:上帝没有酒量
   愿望之所以是愿望,是因为十有八九不能实现。如果事关历史或生死这类不由人自身的意志所控制的事情,则愿望往往只是绝望的另一面;如果既关历史又关生死,那就不只是绝望,还会有暗藏着的愤怒和控诉。
   此诗没有理解的难度,语调符合严力一贯的风格。但它事关父亲(不是一般的任何人)的生死,因而很严重;而父亲的生死又事关历史(“他死于被文革蹂躏的日子里”),因而很重大。诗歌在字面上只是表达了一种个人的愿望,希望通过“喝酒”这种方式喝到仿佛父亲又活了过来或者说是穿越一段短暂的时空,给“我”打手机、给“我”发电子邮件、请“我”吃麦当劳或者喝杯星巴克,做一些他生前从未做过的事情,因为这些东西那时还没有发明出来(这是不是暗示只要是父亲对儿子所能做到的事情,他生前其实都做了?)。里面的玄机是,要达到这样的愿望,必须一直喝下去,而又能保持既醉又醒的状态:不醉,父亲不会出现;完全醉倒,“我”自己先失了知觉,何谈与父亲的交流?因此,作者认为,这是只有上帝才能做到的,但没有人有“上帝的酒量”,包括“我”,因为父亲从来没有回来对“我”做过“我”所希望的这些事情。
   显然,这只是表面的意思,“我”似乎为自己的酒量而自责或沮丧。暗地里,诗歌却是在追问另一个问题:上帝到底有怎样的酒量?他为何会让文革这样的事情发生?是他根本没有酒量所以偶尔喝醉了,还是根本就没有什么上帝呢?

   周瑟瑟:朦胧诗人的简语写作,爱在恍惚中重现
   有一年我与严力在飞机上相遇,并且还坐在一起。他给我看他的中医祖父当年写的处方,字迹发黄,我很喜欢,一直看到下飞机,我想收藏他祖父发黄的处方,但那是严力的精神遗产。那时我冒出一个想法,祖上的才华与恩德延续在一个人身上,转化为文学的历史感。
   严力在北京、纽约、上海三地生活,他此刻在哪里,无法确定,他身体的自由状态与他的诗歌、绘画的自由状态是一致的。北京大院子弟、“星星画会”先锋画家、《今天》成员、朦胧诗人,纽约《一行》诗刊创办人,严力的家庭背景与个人成长漂移史决定了他的写作里有一个大历史贯穿始终,构成了他的诗歌硬骨头的精神特质。
   严力的诗歌写作是有历史感的写作。历史存在于诗里,没有历史感的诗人比有历史感的诗人要差一大截。我指的历史感是诗在时间中的印记,诗人的历史感成为诗的精血。死者留给生者的除了悲怆,就是无尽的怀念。当我读到《酒量有限》,心头一惊,写父亲的诗写得这样现代的并不多。严力将对父亲的怀念通过酒来实现。
   近年来我由抒情写作转变为“元诗歌简语写作”,诗评家陈仲义先生评论我的诗集《世界尽头》时,他指出北岛的诗歌才是最早的“简语”写作,我认同陈老师这一观点,同时我要加上严力,他当之无愧是最早的“简语”写作。
   严力的“简语”大多是陈述句,直接说出诗的硬核,自然呈现,不设置语言的障碍,以口语方式写作的诗人对他很是推尊。当年那一波老“朦胧诗”写作者彻底口语化的还真只有他一人,多多走向了深度意象,并且语义玄奥而繁复。而严力恰恰相反,简语到了极致,不多一字,惜字如金,没有形容词,甚至没有比喻,更没有华丽与深奥的词语与意象,将诗直裸裸地暴露在语义面前,没有任何词语的遮蔽,干脆决绝的语言方式,手起刀落击中要害,这对于诗歌这一传统审美文体来说,无异于将白话文运动的口语诗歌写作硬扛到底,好在严力他们那一波老先锋根本不屑于世俗诗坛,他们远远行走在诗歌江湖之外,不需要当下诗歌种种机制的认同。
   回到这首《酒量有限》,这无疑是一首硬汉之诗。我想说此首背后的严力给读者两个信息,一是他的柔情,一是他的力量。我们先来简要回顾诗人家族的男性历史命运,严力的祖父,诗人从小跟着他晒字画,后来自杀,他父亲下放湖南,少年严力短暂跑到湖南乡下,后又孤身一人返回北京。一个男孩的成长,家族中的男性具有相当大的影响。幼年离开父母跟随祖父母的上海生活恩赐给他无穷的爱与艺术才华,孤独动荡的北京与湖南乡村的少年生活,在他内心深处埋下了浪迹江湖的精神种子。青年时期进入工厂,开始现代艺术与地下诗歌创作活动,后到美国留学生活多年,半生的行动线索在他的诗歌与艺术里都可以一一找到对应的印记。过去我们说起严力就会说起他的《带母语回家》、《还给我》等作品,他是一个思想性强烈的诗人、艺术家,他不断解构全球性的话题,比如在上世纪90年代工业文明对农业文明的破坏。
   时间是《酒量有限》的主线,“我和我父亲从来没有通过/电子邮件/也没有打过手机/他更没有请我吃过麦当劳”,“因为他死于被文革蹂躏的日子里”。严力将诗分成了两个历史时空,因为具有充足的现代性,诗人流畅自如地在两个时空里呼唤父亲。“现在我和他有时候可以哼哈两句/那也是在我酒后的恍惚中发生”。这是诗人儿子的特权,我不知他父亲酒量如何,但一个人在死后可以与儿子对饮,实在是一大幸事。
   儿子喝酒的目的是“我想喝到他能与我打手机/通电子邮件/不吃麦当劳也能喝杯星巴克”。固执的喝酒令人心碎,“可是啊/事到如今/要喝到这几样事情都能发生/必须拥有上帝的酒量才行”。《酒量有限》饱含了诗人的无奈,父子恩重如山,爱在恍惚中,如梦如幻。
   当我们读一个诗人一首诗的时候,最好能够了解其全部创作历程,这样有助于对作品的深入理解。碰巧你又是一个诗人读者时,可以与你个人的创作与生活对应着来看,我想会更加动人。
   酒中见亡父,诗人的想象奇特,又合乎情理。我父亲离世后,我才体会到父子关系是人世间最牢固的关系。

   宫白云:荒诞手法的恰当运用
   这是一首怀念父亲的诗,诗人严力没有从庸常的思维去写如何怀念父亲,而是以一个当下者的身份把与父亲从来没有过的三种事情——通电子邮件、打手机、吃麦当劳,自说自话讲故事一样讲了出来,这三种事情对于当下的父子关系本是再普通不过的,然而对于诗人来说却是一种奢望与不可得,“因为他死于被文革蹂躏的日子里”,所以与父亲后来在一起的一切时光都成为一种不可能,而这种不可能成为诗人情感上一种落空了的东西,无处安放的情感总要寻求出口,于是“酒”充当了媒介或者说“理由”,想要把父亲喝回到“现实”中来,更给人平添了某种悲伤。当然,酒也无力回天,“要喝到这几样事情都能发生/必须拥有上帝的酒量才行”,把上帝都搬了出来,可见渴望父亲之心有多么强烈。正是对父亲这种强烈的情感让他明知不可能却一而再的渴求,因此演绎出来的超验真实生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这种荒诞手法的恰当运用,成功地把一种绝望的气氛和孤独的生命感呈现得淋漓尽致,更让人生出一种“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悲切,同时也暗示出时代的悲剧感。全诗一环套一环,成功地表现了诗人脑海里的父子之情,特别是以酒求醉,渴望一见父亲的心愿,营造出令人惊异的效果,恰如其分地表现了“酒量有限”求而不得的真切感受,不著一字“悲伤”,“悲伤”却无处不在。那颗盼望与父亲“通电子邮件、打手机、吃麦当劳”的人子之心全然融于每个字词之中,然后又一字一句涓涓细流在读者心上,引发强烈的共鸣。特别读完全诗再去回味题目“酒量有限”,立觉四字胜千言,字字深沉如击,一种震撼油然而生,这就是读好诗的感觉。

   赵目珍: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
   读严力的这首诗,“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这两个词组一下子就把我抓住了。席勒此前所论“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仿佛已成为一个约定俗成的概念,很容易击中读诗的人。然而,不求甚解的人,往往只是将其当成两种风格的诗。这样单纯的理解,自然比较偏狭。席勒实际上是一种诗学上的考虑。当然,严力的这首诗在风格上也着实有如此表现,很自然地就为我们呈现出“素朴”与“感伤”的气息。说它素朴,是因为诗歌写的是日常生活中个人与父亲的关系问题。一首以亲情为题材的诗如果能够打动人,一定是朴实无华的情感给人带来了冲击,辞藻决不能替代情感成为诗的主角。说它感伤,是因为诗歌有两个悲伤的结局,一是父亲在文革中被蹂躏致死,一是子欲与父“哼哈”而不能。虽然这种情形与“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孝道有别,但是传统的根基始终深植在里面。
   席勒的“论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对我们多有诗学生成上的启发,虽然比较理性,亦显得理论化,但是其中的很多论述都可以使我们更加深刻地去理解这首诗。比如他说:“诗人或则就是自然,或则寻求自然。在前一种情况下,他是一个素朴的诗人,在后一种情况下,他是一个感伤的诗人。”这其实告诉了我们“素朴的”和“感伤的”这两类诗的生成原理。就严力这首诗来看,他选择亲情的题材来建构诗篇,“就是自然”,这是情感的一种自然涌动,故诗风素朴;他选择以“喝酒”的方式来经营诗篇中所描述情景之不能,是“寻求自然”,在这种“寻求”之下,诗歌中的情感得到了凝聚和升华,故诗风感伤。
   不过,严力归根结底表现给我们的是一种“感伤”。在席勒看来,“素朴的诗人满足于素朴的自然和感觉,满足于摹仿现实世界,所以就他的主题而论,他只能有一种单一的关系”。而严力的诗,并未满足于摹仿现实世界,在最后,它打破了情感上的宁静,制造出了一种“动”的态势,与阅读者有精神上的交互,虽然给人带来内心的不安,但引起了人的共鸣。席勒说,感伤诗人在表现人性时,“使我们自己成为一个单一而又同一的整体”。严力的这首诗也是如此,虽然它呈现的是单一的人的情形,但表现出的人性和情感都是所有人的,所以在表现单一性的同时又具有同一性。在精神状态上,严力一直在与酒做较量,故诗的张力一直徘徊。这种处理,使得诗歌的弦绷得很紧,最后又突然一个“急刹”。席勒说:“感伤诗人经常都要关心两种相反的力量,有表现客观事物和感受它们的两种方式;就是,现实的或有限的,以及理想的或无限的;他所唤起的混杂感情,将经常证明这一来源的二重性。”严力的这首诗也有两种相反的力量在较劲,把“现实的或有限的,以及理想的或无限的”这二者对比得异常强烈。

   高亚斌:酒醉也无法浇释的
   《酒量有限》这首诗,是朦胧诗人严力对父亲的深情追忆和无语哀悼。“父亲”死于那个极端荒诞的年代,是作为一代知识分子、作为无数牺牲品中的一个,对那个时代的献祭。对于那个动乱年代的声讨和控诉,已经成为一代人的集体记忆,但是对个体来说,每一个人的受伤和痛心又是惟一的、不可替代的,这也是文革“伤痕”得以不断言说下去的理由。
   这是一首怀人之作,其妙处在于,诗人并没有声泪俱下地倾诉,也没有用廉价的伤感来收割同情。在时过境迁、痛定思痛之后,“父亲”之死在诗人那里,却出人意外地成为了另一种缺憾:“我和我父亲从来没有通过/电子邮件/也没有打过手机/他更没有请我吃过麦当劳”。的确,对如今的人们来说,“电子邮件”“手机”“麦当劳”“星巴克”这些日常生活中的东西,实在是微不足道。但是,它们却是荒诞年代之后社会进步和科技发展所带来的福祉,是那一代人梦寐以求的——甚至他们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人固有一死,而无缘享受幸福生活、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里了却一生,这才是“我”对“父亲”最大的愧疚,也才是诗人心中最为沉痛的伤感和难以泯灭的隐痛。
   诗歌还有一个妙处在于,至此诗人突然笔锋一转,假想自己进入了一种醉酒之后的迷离状态,在亦真亦幻中唤醒所有关于父亲的记忆,弥合两代人之间的生死距离。可是,“酒量有限”,意味着酒精麻醉在一个清醒的灵魂里无法造成自我欺骗,也无法真正缓解内心的创痛。在这里,诗人真正担心的是,“父亲”作为顾城笔下那“一代人”已渐行渐远,“父亲”的后代们会不会沉迷于现代的优渥生活而无酒自醉、忘记了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惨烈悲剧呢?毕竟,黑格尔说过,人类从历史中得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从来没有吸取教训。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由此看来,诗歌本身饱含着强烈的警策力量。

   徐敬亚:严力的“通灵术”与“诗梗”
   严力的诗一直有着“严格的力量”。从上世纪七十年代《今天》起,到跨世纪的《一行》创刊与复刊,严力几十年诗力不倦、不降、不老。而最令人关注并一脉相承的是严力诗中的现代性。
   在朦胧诗的阵列中,严力的诗意最醒目、最浅白、最朴素。同时他的修辞方式也最达观、最真切、最明亮。我甚至觉得,严力是中国最早、最彻底的后现代诗人。看看他的画,就知道他的“现代”不是装弄出来的,而是浸泡着一个人全部的深层意识。
   我所说的与严力名字相关的“严格的力量”,是指严力每一首诗的内部几乎都有一个硬核一样的“梗”。他依靠纯粹的想象力,而不靠玩弄语言和词汇构成技巧的诗。写诗的人都知道,没有别的办法,那“梗”只能一点点想出来。好像把一根竹子用力地压成弯曲的弓,然后把它暗藏着的力量同时悄悄藏在诗里面,然后看着它一点点散发出回弹的力量。
   《酒量有限》有意思之处在于,它几乎是一首“通灵”的诗。而最初的“通灵”念头来自于诗人抱恨于与父亲缺少现代交流方式。于是他找到了“酒”——这种具有无比神力的液体太适合充当灵媒了。它基本的要义是要凭空架起一座跨度为半个世纪、穿越时空会见先人的神奇桥梁。一首诗的构架就这样形成。
   这首诗严力写得很自然。基础诗意在四节中自然延展,转折得几无痕迹:①断无交流→②找到酒后恍惚之径→③三种通灵的美梦→④上帝的难度!
   诗,其实常常是一个谜语,是一个或者系了锁、或者解了扣的绳索。诗人找到了通灵之径,最后又把这条美妙的道路交回了上帝之手,是悲剧也好,是莫名其妙也好,总之一首诗的智力回环已经完成。
   三种交流方式的实质,让人顿感两个时代之间的鸿沟。严力的选择貌似随手,实则相当精准:打手机是现代人之间的对话。麦当劳与星巴克是现代人的日常生活。通电子邮件则属于前朝人不可想象的神秘交流。
   读完诗后,我往往喜欢回头再看一遍,在最有意味的句子处再多停顿一会儿。那一定是严力琢磨半天的两行:“现在我和他有时候可以哼哈两句/那也是在我酒后的恍惚中发生”——“哼哈”与“恍惚”用得真好。

   韩庆成:诗的维度和层面
   我曾以自己命名的“维度诗学”,解读过《诗歌周刊》年度诗人陶杰的《喻体》。与我们生活的“四维空间”一样,一首好诗歌,应该具有直线、左右、上下、时间四个维度。安徽诗人沈天鸿曾说,现代诗应具有双层结构,一层是表面的,还有一层是隐藏的。
   从“维度”和“层面”的角度分析,严力的《酒量有限》是一个很好的范本。
   诗的“一维”是“我”和“父亲”,我在A点,父亲在B点,因父亲已故,现实中这两个点已永远无法交汇。因此,全诗四段都是写我对父亲的怀念,这是诗的“表层”。诗的“二维”是酒量,它先存在于诗的标题,然后存在于诗的后三段,酒量的大小在“一维”的线性基础上构成左右穿插的张力,这让我和父亲实现了超现实的精神层面的交汇,交汇的程度与酒量的大小成正比,这也是诗的“表层”。诗的“三维”隐含于作者的愿望之中,即与父亲一起吃麦当劳、喝星巴克、通电子邮件、打手机。我们看到,作者选取了四件“道具”,为什么是这四件而不是别的?因为这四件可以更好地建构诗的“隐藏层面”。
   这四件道具都不是出自本土,而是带有明显的异域标记。表面上,这是因为作者很早就出国,比我们先接触到了这些异域的东西,可以信手拈来。这些东西都不属于父亲生活的年代所熟知的第一、第二产业(农业、工业),而是属于后来兴起的第三、第四产业(服务、信息),因此,我和父亲才未能共同享用这些东西,在我独自享有的时候,才萌发了与父亲共同享有的愿望。
   说到这里,本诗表层之下的“隐藏层面”也就呼之欲出。这时候我们看到,父亲已不仅仅只是父亲,“他”未能拥有的也不仅仅是这些新生的物质,而是物质背后所象征的现代文明。正是出于这个层面,作者为实现愿望才竭其所能,不惜“必须拥有上帝的酒量”(形容酒量时用上帝而不是其他耳熟能详的饮者,并非无意)。
   在作者写出本诗若干年之后,以麦当劳年初退出俄罗斯为标志,似乎专为本诗的“隐藏层面”做了背书。
   而从麦当劳九十年代初的进入到今年的退出,从父亲被“蹂躏的日子”到“事到如今”,再到对“上帝”的终极追溯,这一时间上的“历史想象力”,构成了本诗的第四维度。

   霍俊明:“父亲”来到诗人中间
   霍俊明:在“今天”诗人严力这里,“父亲”意味着一段似乎远去但永远都难以释怀的一段特殊历史,这一历史不只是个人和家族意义上的,而是整个时代寓言意义上的,因此“文革”和“父亲”成为贯通历史、现实与个体之间的特殊通道。该诗的第一节和第三节,基本上就是个人愿望以及难以达成的“复述”,“邮件”“手机”“麦当劳”以及“星巴克”所代表的日常生活显然完全不属于“父亲”的那个时代。最关键的部分在于该诗的结尾。如果没有这最后一节,这并不能称为真正意义上的好诗,恰恰是最后一节的出现成就了全诗。“上帝的酒量”是一个极限意义上的残酷的词,它也印证了诗人关于“父亲”的愿望只能是白日梦的碎片而已。

 责任编辑:牧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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