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恋诗评：雨中的鸣响，来自山谷的生命之歌

现（当）代诗歌写作，越来越趋向于生活日常及个体的身心知觉和体验。但传统诗写方式在诗歌中的运用仍旧是广泛的，且呈现开放、杂糅和创新的趋势。诗人西周这首《山谷》，让我们看到了传统诗歌技法在诗写中的纯熟应用以及他对诗歌现代性的斟酌与考量。整体来看，这是一首象征主义抒情诗，从生活的真实场景出发，一路蜿蜒、冲刷、裹挟个体的思想、情绪及身心灵体验，犹如一场情感的山洪爆发，汪洋恣意，一泻千里。

象征主义诗歌的整体抒情方式是内驱的，基于文化、历史、社会和个人背景，将思想、意念和心理状态形象化，使作品立意高远且含蓄深刻，增强作品的感染力和表现力，象征主义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从法国扩及整个欧美国家和地区，发展成国际性文学思潮，并在20世纪20年代达到高潮，被称为后期象征主义。后象征主义继承了发展了前期象征主义的传统，使象征主义更趋完善，内涵更为深广，更富有现代主义思潮。关于象征主义诗歌的特点，主要包括使用象征和暗示来表达复杂的思想和情感，强调主观意识和个人感受，以及运用朦胧和多义的语言，以一些感官印象强烈的意象表达主题，使得诗歌的主旨含蓄隐晦，这些象征物本身又具有很强的审美性，由此形成了独特的意象美。

然而，笔者认为，在诗歌中所有手法的运用都是非主观的，而是长期读写训练和语用习惯的结果。诗人西周擅长纯诗写作，它的诗歌意象生发于心，思想的厚度和情感的浓度来自于中西方文化的浸淫和航海生涯的积淀，诗歌的整体面貌常呈现一种恣意挥洒，浩瀚汪洋的态势，这是个体生活经历和生命状态的差异所决定的，是独属于个人的诗歌特质。这首《山谷》具有很鲜明的象征主义诗歌审美特点，含蓄内敛，情感隐晦，音调复合，激荡沉郁。有兰波的高亢、澄澈、浪漫和尖锐，也有聂鲁达的浓烈、深沉、开阔与磅礴。这样的诗歌不宜多解，而应更多地在阅读中感受诗歌的音调之美，蕴势之深，构思之精及情感之诚。

总览一下整首诗的诗思脉络，大体可以概括为这样几部分：雨后惊思，思潮漫溯，精神反刍与情感解锁。诗人以松绑式的语气表达内心的觉醒、欲望的复苏，鞭笞现实的残酷、文明的堕落、直视心灵的扭曲和精神的失落。诗的情绪是压抑的，但语调并不沉闷，反倒是激昂的，果决的，凌厉的，直抒胸臆。意象纠缠、撕裂、抵抗却不胶着、绵软，仿佛一股原始的野性力量的推动，一气呵成。

从世界本源论的角度去考量，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虚实相生的产物，“物”与“道”并存，即具象与隐像，物态与道态，心源与物源同时客观存在，相互作用，产生运动，直至诞生宇宙万象。因而，存在并不复杂，它由原始的自然之力（欲念）催发而生，同时又被其裹挟，龃龉其中，不可僭越。所以，世界永远是矛盾的存在，正如文明的一体两面，一面承载着推动社会发展与进步的重任，一面又在发展过程中，因优势与不足的差异而造成文化冲突，政治对抗并加速自然之力的衰退和人为的熵增。宗教、礼法、秩序等势必与天道人伦形成隐形的对峙。人类的挣扎始终伴随在整个文明发展的进程中。诗人应是天生的盗火者，是身披逆鳞的勇士，是挑战桎梏的强者，“独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永远是诗人之特质。在西周的《山谷》里以及他的多首自我抒情式口吻的诗作里，我们看到了这种特质。“糜烂到森林的毛发无法覆盖/ 石刻从蛆虫脱壳，为蝴蝶狂舞”，这是一种清醒，是一种破茧成蝶，浴火重生的勇气。“我的赤裸，我的迎合躺姿/我的花红柳绿，我的起褶的灰青色床单/很好——/ 昨天夜里，没有星空提供伪证”。这是对自我的放逐与松绑，世俗之人，既然无舟楫可渡，不如任由雨水冲刷，然后奋力一搏，纵使裹尸沙场，亦是豪迈决然。整首诗的心怀，气度和思想脉络是激扬宏阔的，有酣畅淋漓之感。

诗歌的写作手段和技巧上亦有可圈可点之处。首先，用典。这是西周见长的诗写技法。第一节“世俗的人无舟可横 。”化用了韦应物《滁州西涧》中“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句，联系整首诗的情境，自然嵌入，十分和谐，且自带隐喻色彩。“山鬼丢弃门牌、钥匙，夺门而出”，应借用了屈原《九歌.山鬼》这一意象，喻指山雨来袭，面对这种唤醒的力量，人内心的恐惧和慌乱无依。现代诗人谯达摩也有《山鬼》一诗：“它匍匐着，存在之根——/向万物——/输送原罪”，原欲，存在之根，恰好可以作为此诗中“山鬼”这一意象的注脚，象征意味鲜明。其次，对比。“英勇牺牲的花瓣，高高在上的欺诈/ 无比脆弱的萌芽，明目张胆的掠夺”，文明的现状，现实与理想的隔膜，在两个对比句的陈述中举重若轻。再次，反喻。诗中共用了三个“很好”，三个句子既是语感的自然呈现，也带有反语的意味，对现实的批判和反诘做了明朗的昭示，可作为三个统领句来读。如果细察，诗中还有明喻、暗喻、比拟等修辞手法，而这些都是暗含于象征这一大语境之下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雨过晴空万里虹。该来的一定会来，那生命的原始之力不应被遏止，也不应被腐蚀和践踏，人能做的只是迎接，面对，并以挺立的姿态做一次尽情的沐浴，让一切自然而然地萌芽，回归生命的底色。“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钟嵘在他的《诗品》中，对诗歌的生发做了很好的阐释。人与自然从来都是一体的，尊重自然就是尊重生命本身，而诗存在的意义恰恰是记录这样一种存在形式，使其生发更多的意义的幻彩，使生命找到更多续存的路径和方向。一首《山谷》宛若生命力的回音壁，雨中的鸣响，澄澈而有力，尊重自我的认知与体验，驾轻就熟，用古法而不拘泥，自由陈述，自然表达，这本身就是现代性的良好体现，诗无定法，关键是要找到适合自己的言说方式，从这一点来说，诗人西周一直在实践中，并已日臻成熟。

山谷

作者：西周

昨天夜里，雨水挟裹腐败的落叶

从泰山玉皇顶倾泻而下

奔腾、呼啸，刺穿透明的赭黄色躯体

很好，我终于被体内浑浊的声音成功唤醒

接近夏天的灼热风浪，远离

冬天的蓝色寒潮

这翻滚的世界，雷电嚎叫

山岩镇定，惊恐于灵魂的渡口漫漶

世俗的人无舟可横

普天下阴暗的背景

与心理与梦想与欢呼的前程，一色

山鬼丢弃门牌、钥匙，夺门而出

站立处——

英勇牺牲的花瓣，高高在上的欺诈

无比脆弱的萌芽，明目张胆的掠夺

很好，我站立的姿势足够挺拔

双脚黑烂，地幔岩浆流动

雨水腐蚀着七情六欲

我伸出的手掌豢养在悬崖，狞笑之花烂漫

很好，我伤口巨大——

糜烂到森林的毛发无法覆盖

石刻从蛆虫脱壳，为蝴蝶狂舞

我终于慢待了穷凶极恶的山鹰

和诗人裹尸沙场，一厢情愿

我听不到死神的胁迫。听不到

未来的断裂与香火的呻吟

我的赤裸，我的迎合躺姿

我的花红柳绿，我的起褶的灰青色床单

很好——

昨天夜里，没有星空提供伪证

（2024.0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