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敬亚:消费年代的诗歌——中国当代诗歌的四种形态

2024-4-25 18:26| 发布者: zhwyw| 查看: 95672| 评论: 0|原作者: 徐敬亚|来自: 中华辞赋

摘要: 徐敬亚,著名诗人、批评家。海南大学诗学中心教授(退休)。著有评论集《崛起的诗群》、随笔集《不原谅历史》、诗集《徐敬亚诗选》等。其中《崛起的诗群》,反映了“朦胧诗”的崛起,影响很大,推动了中国新诗的发展 ...
       我有幸经历了中国当代诗半个世纪的全过程。从八十年代“我不相信”的英雄主义,到九十年代重返日常生活的个人写作,再到世纪初的“下半身”,中国当代诗歌一步步地从单一走向红尘、从精神回归肉体。新世纪开始至今的20年,诗更进一步走上了语言与意识的开放、发散之路。

       此刻,红尘迷离,肉体松弛……在经历过八九十年代各类危险、临界、刁钻的“生命—语言”试验后,当下的中国诗正躺在一片平缓油腻的山坡上,诗人们那深不可测的潜意识大门正在缓缓闭合,诗从来没有这样贴近世俗,从来没有这样柔软地附着于生存。

       日常化、叙事化、平面化、消费化,像一面四棱镜,映射出一个精神自救、自赎、自慰的游戏全局。诗界自斟自饮、群芳自赏的自我消费年代已经来临。


日常化,去隐喻

       在诗意构成上,当下的当代诗歌几乎彻底告别了阴郁、扭曲的隐喻世界,除了少数中老诗人外,更多的诗,诗意越来越简朴、爽快、单一。可以说,中国当代诗歌已经彻底降落在平民经验的花草丛中。中性地说,这种日常的、叙事化的诗意,开创了很多过去年代从未出现过的小型诗意的多种模式。在空间上更真切,更具象。在时间上更瞬息、更当下。在阅读上更舒服、更达观。这既是对高深诗歌的破坏与消解,也是对艺术重返平民的还原。打开了东躲西藏的隐喻缠足后,一双赤裸之脚从天空降落到土地。

       诗的降落,也是有意义的。中国“白话诗”这个名字叫了100年,中国诗人才丢掉了花里胡哨,让诗重新回到了日常生活的白话基点。潮流已经形成,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加入了这一打破诘屈聱牙锁链、解放汉字和诗意的行列。

       从诗学角度看,日常经验的大释放,代表了人性的纵情舒张和精致化视角。被我称为“微诗意”的这根小巧绣花针,被今天的诗人们研磨得百般玲珑。冲破了理念的长久遮蔽,中国诗出现了百年以来最朴素、最浅白的亲切局面。诗人从英雄、才子,变为身边的朋友与亲人;从指点江山的帝王将相,回归为人世间的生存受虐者。在今天的中国,诗写得好、不太好、不好,似乎已不再是重大问题。在强大的生存面前,诗已经成为一条暗中的分界,它在一批人与另一批人之间画出了分隔红尘与天堂的边线……

       然而,这些年也是中国当代诗歌总体重量最轻柔的年月。诗歌内在的丰富性、超越性、精神性受到忽略,游戏与消遣的色彩在增加。由于写作时间的加速,一些复杂的修辞手法如隐喻、移情、通感等变得令人讨厌。而公众阅读兴致的衰减,也相应地加速着诗的浅显化。在全球化背景下,各类观念极大普及的结果,导致了抒情手法变得日益廉价。一年年,直白的诗歌语言逐渐成为时尚,琐碎的日常生活叙事广泛流行……过去、未来、天堂、地狱都消失了,只剩了当下与日常……当诗的时空被压缩成扁平的叙事,诗的精神弹跳失去了依托,或许多数诗人随手成诗将成为新的潮流,平庸的年代离心惊肉跳越来越远了。

       这就是当下的诗歌现场。旧时代所倾心的那种既有复杂情感,又有多层诗意的深刻诗已经逐渐失去了背景。而日常化、碎片化的日常生活正是当下的诗歌背景——生活太可怕了,没有一个人能够改变生活的方向。


叙事化,去抒情


       抒情,是诗最基础的修辞。它既是人类古老的愿望,也是诗歌之河最充沛的源头。

       中国诗人对抒情的遗弃与躲避,我想有三个原因:一是过去时代泛滥抒情的恶果,二是坚硬的现实不可撼动,三是全球化背景下全民智慧大爆发。该抒的情早已网络爆棚,在当下中国,写诗的人都不太把抒情当回事。其实不仅在中国,全球人类抒情的愿望都在萎缩。反抒情的结果,诗在西方变成了冰冷、干枯的意象。而中国诗人甚至连意象也很反感。因此,中国诗走向真切的视觉——诗的叙事化,在中国大面积出现。

       当下的当代诗歌人,大多愿意做一个讲述者。诗人不是告诉你他想什么,而是告诉你他看到了什么。用最简洁的口语陈述一个或多个场景之后,诗人们生出一两个小小的感悟,诗就算完成了。这种单一场景加感悟式的超简诗意,成为当下中国当代诗歌最通用的模式。

       应该说,“讲述”本身具有强悍的征服力。在新闻稿中,在散文里,讲述中呈现的场景、事件、人物,桩桩件件都是铁证。但诗中的叙事由于过于骨瘦如柴,无法完成证据链条。虽然精准场景的里面也蕴含诗意,但诗歌纵横八极、吞天吐地的优势显然被大大降低了。

       在“崛起的诗群”年代,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几十年后“叙事”竟成了中国当代诗歌的主体表象,甚至成为时尚——时尚其实是众人涌起的愿望,它以柔软的刀刃横扫全局。而最好的东西一旦变为天下无不追逐的主潮,就很可能成为可怕的慢性流行病。金子闪着光,金银遍地就是灾难。

       仍然有天资卓越者写出了非常不错的诗。尽管这种诗意方式缺少空间与弹性,但在通俗、窄仄的框架下,更年轻的诗人们依然用最简单的语言写出了生存中的深意。这些诗像精致的匕首,它的锋刃在全诗中几乎一直是隐藏的,往往在最后的阅读中突然显出锋芒,直刺生活的痛点。这类诗的阅读效果不是沉思的、浸润的,曲折的,而是像它的母体一样直白、干瘦、凌厉。

       也不是没有时尚的反抗者,但反抗者可能只怀有一个理由。而时尚的背后站着的却是一百个理由。时尚的总靠山,是全球化。全球化要的正是一致、雷同、标准化。被压扁了思想的现代人,除了说说身边的琐事,还能干些什么呢?


平面化,去修辞

       中国白话诗到了最干净的年代,从表面到内里。

       反英雄、反文化、反理性、反隐喻、反意象,反抒情……反了几十年,诗终于变成了一干二净的主谓宾。在诗歌形式上,没有什么可以再被打破了。

       从阅读上讲,这些诗更适于自媒体的快速浏览。因为它们情感上更淡泊,技术上更松弛,手法上更直白。我不能说这样的诗有多么高深,但我知道它们降生的过程有多么“伟大”——我深知,为了这些平凡、干净的句子,中国诗人挣脱了多少沉重锁链,逃离了多少华丽圈套。重新回到主谓宾的当代诗歌,变得真实、切近,明亮,闪着诗的洁净之光。那些白描般的、细微的日常经验,使诗更加平白、顺畅、平易近人。从进化的角度,它们是中国几十年诗歌螺旋线的最高点。但是,诗歌的进化史也可能恰是一部退化史,人类的诗歌最终、最遥远的状态会不会是一个糟糕的苍白结局呢?

       当修辞降低到无限接受于零,诗意表达的枪膛里也许只剩了一颗实话实说的子弹。扁平的诗意很难蕴藏多层次的精神空间。过去,在20~30行的诗歌内部,诗人往往需要进行3~5次的诗意转换。而更年轻的诗人们不屑于那种“绕树三匝”的起承转合。一个诗意可以突然跳出,没有缘起,没有延展,没有升华。也许,诗的简化是人类文学的必然命运,如同简单的石英表与古老复杂的布谷钟。限于年迈,我已无意追赶潮头。但当我读到那些陈旧的诗意,读到典故,读到成语,读到套话,读到故作高深……无不瞬间厌恶!而看到干净的诗,觉得它们好看,单纯、清爽,像婴儿,或像一眼即知的西施或卡西莫多。

       没有人怀疑平面化的诗中也有微弱的诗意存在。再细的电线里,也有电。就像杨黎说的“回车里面也有诗”。没错,有电,但微弱的电流大概连照亮自己的鼻尖都不够。

       更进一步说,一个人写诗意微弱的诗,没有毛病。但全天下都写着同质的诗,便成为一个时代的精神虚空。假如有诗人从八十年代穿越过来,他一定惊呼:是谁让天空中忽然出现一根指挥棒,中国的诗一夜间变成了“萝卜白菜”——我绝不会轻视这种“萝卜白菜”的价值,恰恰相反,我甚至认为它基本代表了未来的诗歌方向!

       而这,正是本文着意探讨的症结。


消费化,去感动

       可以预想,随着诗歌评判体系的多元,随着传播平台的无成本扩容,一个诗歌消费的年代已经到来。

       诗从来没有被这样快速地生产、快速地流通。从按键式的电脑码字,到触摸屏的随手写作,到网络点赞式的阅读,再到跳楼式一目十行的刷屏浏览——快写、快发、快传,直至快速评论、快速成书、快速获奖、快速更新,最后快速被遗忘……当下诗歌的一整套“产业链”流程,从“生产”到“销售”,几乎具备了快餐文化的一切特征。

       在中国古代,诗歌传播的最快速度大概属苏东坡。苏流放后所写之诗,据说最快半月内即可抵达后宫太后案前。这一神速的远古传输几乎是千年极例。官府不惜动用快马、兵吏和层层驿站。这一切,对于今天只是食指下压的轻轻一秒。想起古人的“两句三年得”,真是缓慢且迂腐。如果“各领风骚数百年”,那么霸屏时间就太长了。过去的诗“十不存一”,现在电脑里的诗千年不朽。过去“洛阳纸贵”,如今洛阳无纸无笔无墨。过去白居易写诗只能念给路旁的老婆婆,现在弹指间、一秒内,一首诗立刻昭告天下!

       诗歌产业链条飞速运行,诗歌星云飞速旋转。诗的数量已经超过了眼睛的数量。麻木地浏览、点赞,使“弹指诗”的阅读演变成了“打卡式”的“诗歌礼赞”。当下的中国,有多少首诗从未被人精心阅读,甚至从来没被人阅读,如同没有受孕的女子。没有阅读,也就没有“感动”发生。

       感动,是阅读的最基本元素,也是诗通向读者内心的惟一通道。离开了感动,阅读只是一种塑料举止。没有阅读,没有感动,写诗的人只剩下了一位自我读者——这就是自慰与自赏的诗歌年代。


诗:自我拯救的现代巫术

       自慰与自赏,并不是坏词。自我安慰、自我欣赏,就是自我解脱、自我救赎。也可以说,经过几千年,诗又重新回到了一个人身体的自在之中。从原始部落那个手执图腾物的祭祀诗人,诗从“社会的家庭教师”到斗士、号角、英雄、明星……重新变回一个内心藏光的普通人。

       写出来的诗为什么要拿给别人看呢?除了内心小小的自我实现苟且名利之外,还有大义凛然的传道与普度吧。当全球化这个魔鬼把平均值撒满天下的时候,一心想把诗拿给别人看的人,一心想当大师巨匠的人越来越不可思议。这不是贬低与嘲弄,诗的指针不是一天天向上,而一天天、一年年地向下,向着写出它的那个人头脑与心灵的惟一方向。

       在诗歌公司越来越名利双失的年代,仍然有那么多的人写诗。可能是对诗歌平行未来的一种暗中助长。未来,当诗的销路接近于零的时候,诗一定仍然健在。诗歌逃离了公众的目光,重新变为一道自我灵魂的出口。诗之酒,不再是群情激越的碰杯与干杯,而是走向自饮与自醉。此状今天已见端倪:中国的当代诗人们,从来没这样恣意地独享着自己。在电流的最终端,在自媒体上,万千无名诗者,自拉自唱、自斟自饮,以意念摆布世界,用词语搅动万物,最卑微的灵魂也在诗中成为自己的帝王。除了诗这种无成本的巫术,还有什么能令人类自慰、自赏、自救?

       自我消费也没什么不好。把诗看得轻一些,或者向更让你不满意的远方看一看,气就平了。

       再说,我们也没什么办法。

       日常化、叙事化、平面化、消费化……碎片化的时代,再加背后那个碎片化的生活!你拿生活还有什么办法吗?!全人类的步伐不是跟着诗走,而是跟着快马加鞭般嗖嗖前进的科技大佬走。网络之后,微博、微信、抖音、快手……纷纷出现。今后还不知道会出现什么让诗更加速的东西。只要没有更大的瘟疫、灾荒、战争,诗将会越来越温和,越来越平静,越来越苍白。当然,这并不代表着诗这个精灵失去了它的深不可测的魔力。

       在纸之外,在电之外,诗正在、并永远用最少的翅膀在飞翔。

       对于最高意义上的诗,我永远保持敬意与期待。诗,无边无际,没有定律,没有圭臬。它仍是一粒效力最微弱的、人类自我拯救的心药。哪怕是自制的安慰,哪怕是自食自诗的孤赏,诗也具有零以上的力量。

       其实,什么都不必担心。最纯正的诗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非常少,非常非常少。

       诗,不是文字。诗也不是声音。它的表象永远也无法接近它的本身。诗在头脑中的闪电一瞬出现,又一瞬消失……作为最纯粹的元素,诗可能接近晶体,也是一团气场,或许是消化力极强的意识王水。它可以溶解于万物。诗溶解于情感,溶解于色彩,情感和色彩本身都不是诗。正像骨头并不存在于X光之中。奶瓶里也并不全是牛奶,牛奶只是悄悄溶解在了水中。站在诗的雪线至高极点,即使《唐诗三百首》里的“诗”也非常稀薄。

       败兴又解脱地说,对于最高意义上的诗,我们以及更多的人众,都是没有什么大意义的。诗从来不需要数量,诗一门心思做的,永远是寻找天才。从一个峰点到另一个峰点,只能是天才的轨迹。只要有一个李白,就可以洗刷整个民族的精神耻辱。正如全人类有无数连小河沟也跳不过去的人,但世界跳高纪录仍然是索托·马约尔的2.45米!站在百年千年的角度看诗:诗的最终轨迹,就是若干个最高点的连接线。那些点,也只能是天才们的痕迹。无数普通写作者的努力,只是为迎接未来天才诗人出场而发出的前奏,或者是在两位或多位诗人尖峰之间填充的过渡曲线。只有绝世天才方能冲破时尚,把诗重新弹射回更广阔的未知领域。

       自我嘲笑一下:上述诗与天才的美谈,其实十分无力。如果“全球化”是一个人,这个人一定面慈心狠、力大无穷。我们,哪里配做这个“人”的对手。不过,我们倒是可以和他的帮凶“时尚”掰一掰手腕。

       我们或许只是看客。一边装作写诗,一边等着观看天才出场与时尚展开较量。

        天才能胜于时尚吗?


        徐敬亚,著名诗人、批评家。海南大学诗学中心教授(退休)。著有评论集《崛起的诗群》、随笔集《不原谅历史》、诗集《徐敬亚诗选》等。其中《崛起的诗群》,反映了“朦胧诗”的崛起,影响很大,推动了中国新诗的发展。


来源:原作者 | 荐稿编辑:牧 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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